電影反映現實,上個世紀香港電影反映的一種現實,是社會奇案。比虛構更獵奇的現實,變成了虛構作品,而這些作品當然要比現實更獵奇。於是,「雨夜屠夫」林過雲在「禽獸導演」鄧衍成的《羔羊醫生》裡,從小就會偷看父母敦倫;但在《香港奇案之吸血貴利王》裡,他卻成了某種替天行道的黑暗反英雄。
這些都是90年代的老故事了,如今,改編真實刑案的另一部香港電影即將上映,《爸爸》卻不是這些奇情剝削電影,用最簡單一句話介紹它:它是2024年最優秀的香港電影。
爸爸阮永年(劉青雲飾)一夕間失去妻子金燕(谷祖琳飾)與女兒厚恩(熊諾頤飾),因為他的長子厚明(蘇文濤飾)某夜突然殺害了她們。
厚明判刑後送入精神治療中心,永年獨自一人生活,他的生活在過往記憶與孤獨間不斷穿梭,有時前往探望厚明。那個不祥的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厚明會犯下逆天大罪?永年又該如何面對最愛的兒子?
我們跟著劉青雲,一起進入這部改編自2010年真實刑案「荃灣享和街弒母殺妹案」的故事之中。
改編真實刑案,觀賞這樣的電影,未必要先理解這樁案件真實案情,但《爸爸》有些不同。因為導演翁子光並非以單純線性方式講這個故事,對觀眾來說,事先瞭解案情的大概,對於電影開始後快速理解很有幫助。而且,《爸爸》並非舊案新探,它並不是我們喜愛的true crime類型電影,它的重點並不在於找出這起案件的犯因,或對案情提出新的解釋。如果你期望《爸爸》成為銀幕大偵探,找出至今仍令人困惑的案情真相,那應該會失望。
這樁案件關乎一個美滿的四人家庭:爸爸永年(原型為簡福駒)與媽媽金燕(原型為藍連金)共同開了一間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快樂谷」(原型為「飯飯好」)。快樂谷正位於永年一家對街樓下,因此,當永年與金燕輪流顧店,他們只要站在店頭抬頭,就可以看到自家,有時兩人也會藉此互打招呼。這對夫妻情感深厚,女兒厚恩(原型為簡仲榆)活潑調皮,兒子厚明(原型為簡家良)文靜。
2010年7月21日,這家人一起在自家的快樂谷餐廳用餐,有說有笑。飯後母女兩人先行返家,厚明待在餐廳打遊戲,直至凌晨才返家,永年繼續顧店。清晨,清醒的厚明至廚房取出菜刀,殺害醒來步出房門的妹妹,而後又殺害了被尖叫聲驚醒的母親。
犯案後的厚明離家到公園,路上他曾想再傷害其他路人,但因先前殺人時砍傷自己而作罷。最後厚明在公園報警自首,而這時,仍在店中的永年,直到大批警方與救護人員抵達現場,他仍然不知道,抬頭就能望見的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厚明會犯下此案?這個家庭並沒有家內暴力問題,經過專業分析,厚明殺人時正發作了精神分裂症狀。此前,厚明的狀況正常,家人與在校師生都沒有發現他的異狀。法官判決時表示,四份精神病專家的報告,都指出厚明有幻聽徵象。之後,厚明被判須接受無限期醫院令,接受長期治療。
安靜乖順的孩子為何突然殺害親愛的母妹?答案也許就是法官判定的精神分裂症狀。但這不是《爸爸》有興趣的主題,《爸爸》的主角是爸爸,在於必須承受這個結果的在生者,他必須接受重大的失去,並且必須接受,是最愛的家人殺害了最愛的家人。兒子是親也是仇,他該如何面對?
片長127分鐘的《爸爸》,在開場便做了簡單的提示:
我們看到永年站在快樂谷門前,抬頭望著對街樓上。街坊鄰居看到他,都露出提防或擔憂的眼神,連對街也開茶餐廳的老闆好友「阿細」,也怔怔地望著他。
此時一名騎車的交通警察停下,他對阿細店門外違規停靠的車輛開罰單。永年對著阿細大吼,「警察來開單啦!」
阿細仍一臉憂慘,恍若未聞。永年繼續大叫,阿細才如夢初醒,趕緊招呼店內客人移車。
開場的永年,身處在一個群體震驚的環境之中,他身負滅門悲痛,在世的兒子卻是兇手,永年當然是可憐的、應該被憐憫的、是百分百的被害者。永年應該掩面哭泣、哀痛欲絕,但是,永年卻在這個集體為他悲傷的環境裡,注意到了警察開單,做了日常街坊會做的提醒——
永年似乎並不想讓悲傷淹沒自己,他仍然堅持著自己已經破碎的世界,要像昨天與無數個前天一樣正常運行。
所以他一樣上市場,一樣買五金,一樣煮食,彷彿這個家庭仍需要一家之主的運轉才會正常。理應已死的幼女厚恩時不時出現在他身邊,這是浪漫化的電影處理手法,而堅持日常生活運轉邏輯的永年,也似乎認為妻女未亡,仍然為她們處理家事,或甚至持續寫信給妻女。
但《爸爸》並不是《大智若魚》,並非完全以浪漫形式處理家人的死亡,永年並非無法接受妻女死亡的事實,而逃避到虛幻的想像空間去。按照本片所描述的永年形象,這是一個非常現實與勤力的傳統男人,他也許並不靈巧,但絕不逃避現實。因此,《爸爸》這樣的處理,應當視為永年還在習慣如何接受最愛離去的事實……這整部電影的主軸之一,便是這位爸爸如何處理悲傷的過程。
翁子光的非線性敘事,讓故事在不同時序間跳躍,有時你可能無法第一時間察覺,當下是兇案前或兇案後發生的故事。當然,這種手法似乎是炫技,但更像是為了呈現當事人內心遭遇巨大悲傷時的混亂狀態,而且重要的是,翁子光井然有序地讓這些混亂情節前後呼應,讓乍看之下不明究理的情節,在後續劇情獲得解釋。
例如永年為何上街買鐵網,為何一秒就能算出小數點乘法的答案,這些都會變成後段承載豐富情感的劇情伏筆。只要你耐心觀察,就能發現許多這樣的巧思。
因此,時序跳躍其實並沒有太大問題,這些反覆橫跳,只是一方面在鋪陳這些家人在永年內心的情感重量,一方面強化今非昔比的悲涼。
例如永年喊著女兒厚恩處理電腦輸入法問題,厚恩俐落地處理——但此時我們早知厚恩已死;稍後又在打電腦寫信的永年,呼喚厚恩天黑了要開燈,此時畫面上只有永年一人獨坐在黑暗的客廳裡,沒人幫忙,他默默地起身開燈。這種兩相對照不但傳達了悲哀,同時也從永年的起身,顯示他正在慢慢地接受這難堪的現實。
荃灣享和街弒母殺妹案,在網路上有無數的「奇案探討」YouTube解說影片,這些影片談到當事人爸爸時,都有一致的反應:「讓我們向當事人表達敬意」。但這部注視著爸爸的《爸爸》則否,它的注視呈現了接受悲傷的過程。
另一方面,在案情本身的殘酷之外,它也呈現了往日的永年生活,令這份殘酷更加承重——也連帶讓永年接受悲傷的過程更加艱難。
永年與金燕的結合是甜蜜的,《爸爸》甚至安排了他們之間的床戲,但這樣的安排卻沒有不倫不類,而是更加重了背後的殘酷性。
一如電影後半,不時會浮出兩人對經營快樂谷的分歧意見:永年不希望24小時經營,這樣少去許多家人相處時間(特別是夫妻的私密時間)。但對觀眾而言,這一切都是遲來的凌遲——如果快樂谷不是24小時營業,那麼永年也許就會在家,也許慘劇也許就不會發生。
連帶地,也許永年與金燕之間沒有《爸爸》親密戲所鋪陳的那麼親密,那麼她的死亡就不會那麼沈重……
《爸爸》的殘忍是無處不在的,而且是持續輸出的,越到後半,觀眾席間傳出的啜泣或吸鼻子聲幾乎是絡繹不絕,連那些平淡的轉場時刻,都還有人在窸窸窣窣——因為他們還沒從上一段甜蜜橋段所帶來的殘忍傷害裡回復。
那麼,永年與金燕之間的化學反應便很重要,也就是劉青雲與谷祖琳之間,是否能呈現普通小夫妻間的深厚摯愛?
答案是肯定的,在這部過於殘酷的電影裡,他們相處的片段都是溫馨美好的,他們之間感受不到任何違和或是怨氣,即便針對經營時間的問題,兩人間的討論也像在互相撒嬌。當然,愛越深心越凝,這些甜蜜都只會讓觀眾更加難受。
劉青雲與谷祖琳都已演戲超過二十載,經驗豐富,所以這邊要特別表揚的,是飾演厚明的蘇文濤。
年僅17歲的文濤,竟然是一位素人演員,《爸爸》是他的處女作。看到他的表現,完全令我想起與《爸爸》劇情十分相似的《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中的伊薩米勒(Ezra Miller)。而且文濤外型還沒有米勒那麼有型出眾,但他的幾場獨角戲,讓人一眼傾心,充滿著一種透明感與壓抑的躁動感。
片中厚明時常無意識敲手指的動作,蘇文濤表現的相當自然,沒有任何我們習慣的「精神病患症狀」。失去了觀眾習慣的精神病患尖叫/怒吼/面目猙獰作態,觀眾很難探究這個角色的心境(這反而應該是導演選擇素人演員的目的),但他怯懦的語氣與敲手指這些小動作,卻更能呈現厚明內心的恐懼與慌亂。
《絕地戰警》裡兩戰警互換身份,最後還是被女主角識破,原因很簡單,因為她發現警探家裡,竟然沒有警探自己的照片,都是他搭檔的照片。
照片,是一個家庭裡的「寫照」,它紀錄了這個家庭在某個時間點的某個面貌。《爸爸》呈現的是一個破碎的父親與他破碎的家庭,他家中的家人合照,成了他少數僅存的情感聯繫。《爸爸》電影裡大量地使用這些照片,連接著永年一家的某些重大時刻,當然,當這些照片不斷重複出現在鏡頭前,觀眾又要不斷接受傷害了。
劉青雲會不會再拿一座金像獎影帝?大王覺得,他應當要拿,至少比去年的《神探大戰》更值得拿。這是劉青雲演技展現「收」的最好例子,他大多時間在鏡頭前,都是風波不驚的無表情面孔(完全與《目露兇光》不同)。但要他拿出「放」的時刻,一場暴怒戲也能看出他的狠勁,而暴怒之後快速的轉為悲傷,則顯示出他的功底深厚——特別這場戲還是刻意一鏡到底,這是更大的挑戰。
但劉青雲最優秀之處,是在於「劉青雲」的消失。我們看到的是永年,而非飾演永年的青雲。
這部電影並沒有峰迴路轉的推理,也沒有驚心動魄的轉折,只是一幀幀的殘破日常,要讓觀眾甘願黏在座位上兩小時,要歸功於演員傳遞的真實感——我們看的不是故事,是真實的生活紀錄。而劉青雲成功地做到這一點,你在這部電影裡看不到他在其他電影裡的影子,而是一個你剛認識的平凡男人,那些銀幕魅力都被一掃而空。但是,由此,劉青雲的實力才在這種文火中慢慢浮現。
今年有很多優秀的港片,《爸爸》是其中最殘酷的一部,但也是最好的一部作品。它成功地脫去了真實案件的獵奇性,關注真實倖存者在事件後的心境變化。它甚至沒有太浪漫化父親這個角色,沒有將他塑造成悲劇英雄。反倒它的自然描述會令所有父親觀眾感同身受,認同片中傳統父親的形象與心境。這是今年最值得一看的電影,值得推薦給所有觀眾。
《爸爸》將在台灣於明年1月3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