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夢機而淡然自若。」2018年的元月寫下了這個句子。這一年彷彿重新尋找著生命的步調,父親過世之後人生突然慢了下來,也在那樣的緩慢裡,嘗試去檢視生命的過往,甚至嘗試去探問,關於生命的種種,孰輕孰重。無常是一份珍貴的禮物,然而其出現時往往帶著驚嚇與愧疚,惟有在情緒的高峰過後,方有機會逐漸理解到那背後的深意。「唯變所適」是《易經・繫詞傳》的提醒,遂也藉此告訴自己,不妨嘗試去調整這幾年來的生活模式,甚至重新去思考生命的樣態。
旅行依舊是教養的課題中,最為重視的一環。年初趁著寒假,在一波三折之後,終於確認了暑假的旅遊地點為北海道。在處理完機票事宜後,旋即立刻著手思考相關旅行的細節。雖然這是時隔多年之後再次造訪北海道,但這卻是第一次在日本自駕。也因為行車上的便利性,所以便嘗試將旅行的地點做更自由的調整,而較不受限於大眾的運輸系統。
就這樣一邊整理資訊,一邊熱切地期待著,終於捱到暑假,北海道之旅成行。然而怎也想不到,這次的旅程中,天候狀況竟然與預期有極大落差。約莫十天的旅程幾乎全都在雨天度過,再加上蓁蓁甲溝炎的傷勢以及意外的跌傷,使得關於旅行有了很不一樣的感觸。倘若人世的種種原就充滿著無常,那麼天候不也如此。只是旅行中不免過於執著,更因為那樣的執著而感到失落,然而也許那正是旅人得要去面對的課題。
旅程中不免會因為事件的發生而挑起順逆之感,那無非都是當下的感受。是故,也就得在那過程嘗試去學習接受與釋放。接受是為了撫慰當下的情緒,釋放則是為了重新去看見與領受更多的精彩。這次的旅程,正是努力學習著改變原有的心態,怎也想不到,因為如此反倒能夠重新去品嚐旅程的精彩。那該可算是接觸攝影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放下關於影像的執著,而去體悟到更多人與事之間的細膩與幽微。
也因此旅程歸來,嘗試去書寫內心的種種想法時,遂心血來潮地決定去挑戰過往鮮少著墨的方向,嘗試從人事時地物來記錄旅程的點滴,怎也想不到透過那樣的書寫,彷若打開了關於旅程中更多的窗口。打從二十幾年前開始接觸攝影,影像的紀錄一直在旅程中扮演著核心的角色。然而近幾年來,數位攝影逐漸取代底片攝影,每每讓底片的購置與沖洗越發困難。行前便曾提及,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揹著底片相機與多捲底片出國旅遊。而在經歷這一切之後,不禁想著,也許這趟旅程可以視為一個轉折,攝影可以有更多的可能,但卻未必得要佔據著核心的位置。
另一方面,隨著學校《易經》課程的進行,也就更加投入《易經》的整理與思索。雖然接觸《易經》已經十年,但卻第一次大費周章地比評各家不同版本的解讀與說法,更得在其中拆解、重組,甚而嘗試將原本所學的心理學納入其中,創建一個新的視野與見地。雖然這功夫,著實辛苦,但卻也著迷著那思維的過程,也享受著那反覆斟酌的歷程。這一年裡數不清有多少時候,腦子裡總是充盈著《易經》的卦爻詞,當然還有各家不同的詮釋,每每在那靈光一閃的瞬間,領悟到不同的想法。那興奮與狂喜,訴說著一種單純,關於思考與閱讀。也因此興起了把這一切記錄下來的想法,那像是更深切地去享受著琢磨的愉悅感,也像是在文字的魔法中再次耙梳內心的想法。
可想而知,那樣的書寫是緩慢的,可是也許經歷了這麼多年的反思與調整,終於得以接受那樣的緩慢。也在那過程裡終於漸漸地體悟到書寫最迷人的其實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在那想法與文字激烈地碰撞裡,在那反覆的耙梳之中,總不經意地拉扯出更多的念頭,更在那超乎預期的延伸之中,每每沁入到心靈深處的幽微之處。難以言說、無以名狀,都成了無可取替的餘韻,在心底發酵著、醞釀著。更在那樣的過程裡,越發感受到一種關於己身的靜定。也許這一路走來,終將漸漸找著為何書寫的答案。
閱讀是生命中另一個無法割捨的精彩,然而卻也因為閱讀面向的繁雜,以及外在事件的影響,有時反倒失卻了著力點。看著案前與書櫃中不斷堆高的書籍,不免躍躍欲試,可有時卻又偏偏感到一種力不從心的無奈。幾回拉扯之後,遂決定改變原本的閱讀習慣。同樣是把整個閱讀的節奏放緩,卻把閱讀的面向拉寬,找回早年所習慣的模式。也就是每個階段同時閱讀各個不同面向的書籍,每次以一小區塊的方式逐漸積累,並且記錄下來。舉例來說,以十二月為例,同時閱讀的書籍約莫十本,這還不算原就時常翻閱的的《易經》、《紅樓夢》等書。這十本書,含括哲學、心理學、攝影、藝術、小說、散文…等等,各個不同面向。視狀況的好壞,調整閱讀的步調,但十本書同時並進。經過幾番嘗試之後,果真形成不一樣的閱讀感受。
其實,這幾年受到《易經》的影響很大,而最有趣的莫過於一開始讀《易經》的時候,有如瞎子摸象,幾次想要放棄,卻堅持著,如今因為積累的知識越發厚實,使得閱讀的過程反倒充滿況味,欲罷不能。同樣地,在西方哲學的研讀中也是如此,原本像是囫圇吞棗,如今卻在鍥而不捨的努力下,逐漸變得有趣。而同時閱讀不同類型的書籍,有時會產生奇妙的交互作用,更是增添閱讀的樂趣。過往總覺得那得要在閱讀的狀況良好時,才以如此貪戀的方式閱讀,如今決定以節奏的快慢來調整。反正就是一種嘗試,重要的不是讀完了哪一本書,而是能否沈浸在閱讀的氛圍之中,而能夠在不同的文字魅力中悠遊,那還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書寫,就如同閱讀一般,原本嘗試書寫的面向就比較廣。如今放入了《易經》的書寫,更讓一切產生變化。書寫不同於閱讀,強迫不來,有時得要等待靈感的發生。遂也更自由地放任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不論是讀書心得、觀影感想、易經筆談、旅行見聞、攝影雜想、親子互動…等等。在那不設限的狀態下,有時可以感受到大腦之中的神奇變化。舉例來說,《易經》的書寫,每每以一個卦為基本,常常是一大段時間耽溺在其中,不斷地琢磨反思,有時甚或又推翻先前所思、所寫。如果在那樣的過程中,卻又同時進行著書本的閱讀,甚或是電影的觀看,想法不斷萌生卻又來不及轉化成文字,那像是排隊等待一般。結果當終於完成一個卦象的探討與書寫時,其他關於書評或影評的想法,像是等待許久一般,一股腦兒地傾洩而出,那倒也是一種過癮。
當然有時不受繆思女神的青睞,文字與思想枯竭,於是便嘗試轉換不同的向度,倒也常常形成奇特的體驗。舉例來說,關於〈師〉卦的書寫,不知怎地完成六個爻的論述之後,對於結論的書寫,原應能順勢為之,可卻每每枯坐在案前。幾日下來,決定無須勉強,遂轉而書寫延宕許久的觀影心得。怎也想不到,當腦海裡反覆播放著電影中的精彩畫面,並且將受其激盪而生的想法轉化成文字時,彷彿也因此觸動了某個原本卡住不動的環節。於是乎,在生日的前一天夜晚,才剛欣然於完成觀影心得的書寫。沒想到隔天一早,也就是生日當天早晨,突然自動自發地開啟擱置了幾天的分析〈師〉卦的檔案,而後瞬間文思泉湧,打字的速度幾乎跟不上腦袋裡所浮現的文字,就這樣短短兩個多小時,竟寫了五千多字,也順利完成〈師〉卦的書寫。
寫完的那一瞬間,有一種暢快淋漓之感,那像是一種超現實的體驗,像是心理學家所言的「高峰經驗」,但腦子裡卻總不免將其歸因於魔法。過往總會遇到有人詢問,為何要如此認真地書寫,為了什麼?我總笑著說,為了書寫,因為那耙梳的過程,其實是一種無可取替的精彩。然而,也許很難讓別人信服的,是如同前述,在書寫之中找著了一種關於心靈的安放之所,另外還有那可遇而不可求的近乎瘋癲的狂喜與迷醉。
另一個有趣的嘗試,則是關於「詞」。猶記得年少時因為喜歡「詞」,所以會抄錄一些放在案前。不僅如此,國中時還特別用零用錢,買了幾本關於蘇軾、李後主與李清照的詞選,反覆讀著、唸著。進了大學後,猶記得第一場參與的演講,正是葉嘉瑩老師談「馮延巳詞承先啟後的成就」(到現在還記得)。那是第一次讀到馮延巳所做的〈鵲踏枝〉:
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河畔清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樓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那時不懂愁,倒是不自覺地在生命裡添入了悲,流浪著、摸索著、前進著,即便踉蹌、即便迷茫。時隔快三十年,再次遇見了這首詞,內心不免澎湃。也在三十年的歲月淘洗中,才真正慢慢領略到詞的迷人與獨特。詞常常是一種對內的反省,那是一種情感的耙梳,甚至是一種極其細膩與幽微的探問。是故,詞卻未必停留在繾綣、頹廢,而是在深層的獨白裡創造出一種內在空間,讓人或者心找著了安住之所。也許就因為內心深處著迷著,那關於內省與自剖的特質,也許讀詞帶著一種攬鏡自照的魅惑、糾結與不安,遂在不經意裡著迷著、耽溺著。可當一個轉身撞見了那始終無法面對的自己,突然驚恐起來。年少輕狂,可偏偏總是少掉了面對自身的勇氣與決絕。幾回心焦,末了竟選擇轉向新詩的懷抱。爾後的歲月,案前換成一本又一本的現代詩集,可心裡頭仍然清楚,在裡頭始終藏著一本詞選。
如今,再次讀起詞來,更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案前抄錄著那動人的文字。文字書寫的剎那,有時會有種奇妙的感受,彷彿時間產生了疊合,坐在案前的究竟是年近半百的自己,還是那血氣方剛的青年。怎也想不到,「詞」竟然成了時光機器,來回悠遊著。有時不禁會想著,遇見年少的自己,想說什麼、該說什麼。這一路走來,得到了什麼,丟失了什麼。
面對這樣的提問,過往總不免細細思量著,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會發現,也許無所謂得到,也無所謂失去,一如旺霖在《轉山》時所分享的「這一切無非盡是過程」。「過程」也許正是這一年最深刻的體悟吧!放緩了生命的步調,才漸漸懂得時光不該是捕捉,而是品嚐。如同余德慧老師所提醒的:「在時光的點滴之間品嚐時光,而不是對時間作鯨吞;不是拉拉雜雜做許多事情,而是時光的微米之際作無窮之思。」放下了對於結果的妄念,過程遂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從旅行到閱讀、再到思考、再到書寫,那彷彿構成了生命中的四個廊柱。曾經瘋狂、曾經著迷,惦著的是那樣的過程是否交出一張美麗的成績單,抑或者說廊柱所支撐的建築是否宏偉壯觀。過往的視野總關注著聚沙成塔,積累成為心中所思,關於沙的淡然實則為了掩飾了關於塔的在乎。那或許是緩解成就焦慮的處方,殊不知那卻讓自己忽略了這一切原都是「有所求」而為。而如今慢慢體悟到「無所求」的輕盈與自在,抑或者該說,所求變少之後,反倒讓人更能體會到「過程」的精彩。年輕時曾寫下「我究竟能遇見什麼樣的自己,我究竟能活出什麼樣的人生。」原以為那樣的自勉,是關於結果的審核。殊不知這十幾年來漸漸懂得,那其實是在每個想望的活躍裡,做更深切的探問;在每個意念的翻轉中,做更細微的體悟。
這一年,終於漸漸地學會放下,在結果與過程的兩端,雖然總是提醒自己前者的重要性更甚於後者,然則心裡頭卻依稀能夠感受到那揮之不去的拉扯。也許拉扯是好的吧!一如,在乎也許也是好的。只是看見了「拉扯」、目睹了「在乎」之後,關於活著,突然有一種明白。因為那樣的明白,反倒更能去面對關於己身的種種。也許三十年,學會的正是攬鏡自照的勇敢與自在。遂而在讀詞中,漸漸地找著了那份安住之所。
謝謝!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