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噩耗,讓生命頓時陷入谷底。父親的離世讓生活的日常有了很大的不同,乍看之下工作依舊、生活依舊,可是內心深處卻依然能夠感受到有些事情不一樣了。也許那不同於憂鬱、也不同於悲傷,反倒像是徒勞的抓取,或是執拗的責難。失去,在關係中,總會留下空位。過往總以為時間會是療劑,生活會是轉圜,然則這些年來卻漸漸體悟到,那不過是一種說法,一種讓人心安的說法,於外也於內。於外,也許尚能扮演緩和的角色;於內,卻早已放棄勉強而為,因為知悉扮演終究只是徒勞。
空著,也許就是空著,有意無意的探詢,拉扯出來的種種情緒,賦予了「空著」關於失去的意象。無常原就在生命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然則理解與親臨之間的差別,遠比想像中來得更大。五月,在那歡欣慶賀母親節之後,我失去了父親。在難以接受的巨慟之中,仍盡力地按照父親的個性極其低調地辦理後事。也在那過程中,腦海裡反覆地嘗試去抓取生命裡所有關於父親的印記。淚水難以表達內心的傷痛,卻依舊搶佔生活的版面。日子,沈重而緩慢地移動著,彷彿背負著滿溢的情緒與心事。可生活卻總沒能給予足夠的時間,快速地前進著,那被拖曳的心,卻在沾滿塵土之後,彷若裹了一層保護膜。於是,傷痛變得隱微,卻依舊無改於撕心裂肺的力道。
反覆查找生命印記之時,才愕然驚覺生命裡下意識地尋求父親的認可,也深藏著關於「像」與「不像」的矛盾與渴望。偶然乍現的記憶,翻攪著情緒,那或許是「像」所衍生的「歡」與「不像」所拉扯出來的「悲」,然則兩道截然不同的情緒之流最後卻匯流成同一條關於失落的傷感。父與子原就存在著極深的牽繫,從小望著父親的身影長大,那份渴望與認同深植於心。只是隨著年紀的增長,總被生活的匆忙掩蓋了細膩的思維,停駐與反思彷彿成了時間縫隙裡的奢侈。然則,情緒卻像是鑽孔機,總能找到時機鑽出時間的縫隙。每每在那當下,才醒悟到原以為時間的流淌所成就的療癒,其實不過是在日常裡的覆蓋。更重要的是,隱而未顯絕不等同於消逝與療癒。
那是功課吧!這些日子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如果把功課交付給時間,那豈非有卸責之嫌。然則至少時間扮演著幫手的角色,給予更多的允許;也或者時間扮演著提醒的角色,那關於接納的學習。無常,原是生活的本質,是故面對無常,原該是人生最重要的課題。只是,那關於傷痛的恐懼、那關於情緒的驚惶卻反倒讓無常成了掛在嘴邊的詞彙,始終進不了內心。尤有甚者,因為進不了內心,遂往腦海裡竄,那所拉扯出來的卻往往是以「早知道」開頭的荒謬字句與偏執想法。於是無常像是被綁架一般,黏附著許多的念頭,終使人越發畏懼,末了只能逃開,卻又得強裝鎮定地談論著無常的日常。
悲傷其實是個藥引子,那足以讓人更為真切地感受到活著的樣貌,並回身觀看己身的生命。因為悲傷反倒更能看清自己,也才有機會創造療癒的可能。只是在這情緒污名化的社會裡,悲傷成了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獸,眾人遂也練就以悲傷為底蘊的歡樂。那非強顏歡笑的遮掩,也非麻木不仁的無感,更非自欺欺人的虛假,那反倒更像是三者交替編織而成的帷幕。可嘆的是,就因為三者交纏遂反倒成了難以改變的困頓。於是,生活在「應該」裡繼續前行,驀然回首才驚覺原本的編織早已變成難以分辨的糾結。
是故,能否更為輕盈地捧著「悲傷」,能否更為坦然地面對「無常」,甚或能否更為嚴肅地面對「死生」。那樣的提問,反覆在心頭扣問著。最末決定重拾多年前停滯下來關於閱讀《榮格與密宗的29個覺》所衍生的「覺醒的旅程」的反思與書寫計畫。即便心裡頭知悉,知性的學習未必等同於心性的滋養,卻嘗試在那樣的過程裡找著更多的勇氣,在生命的切身裡摸索前進。也許內心同時渴望著能否在那樣的過程中,創造更多觀照自身的機會。
跨入暑假之後,婉拒了所有關於演講與工作坊的邀約,想要多給自己一點時間沉澱自己。可也在那過程中,閃現著去年旅行的記憶。悲傷與歡樂交替的記憶,形成一種乍看之下的荒謬,卻反倒憶起了弘一大師「悲欣交集」的話語。也許這正是生活的真實。無需用欣來遮掩悲,同樣地也不該用悲來排拒欣。於是遂也決定重新啟動德國之旅的心得寫作。「悲」與「欣」在那不斷交替之間,竟悄悄地拉開了關於生命的允許,活著彷彿有了不一樣的味道。
就在那交替之間,《覺醒的旅程》與《愛、生活與旅行》兩個耗時甚久的書寫都告一段落。時間也漸漸地跨入了歲末,心裡頭也許總惦念著生死的課題,遂找出余德慧老師的著作重新閱讀。從《生命史學》到《生死無盡》過往的記憶隨著文字的閱讀湧現,將近二十年前曾經動手寫下書中精彩的篇章。然則或許因為年紀使然,當時有感的文字倒是不同於眼前。尤其是讀到《生命史學》中所談及的:「行到中年,兩不著邊,生的甜美,越來越遠,死的無常,逼在眼前。前瞻與後顧,擺盪悠忽裡,由無處可去的焦慮,轉為體驗當下的從容。事功,改以沈潛的決斷破局;生命,行向自在清明、無限可捨的慈悲。」更是心有所感。
年輕歲月的無畏與好奇,使得書中關於生的感悟讓人著迷,彷彿懇切提醒著莫要浪費生命的昂揚。一轉眼,跨入中年的門檻,死亡的意象逼近,反倒更願意嘗試去正視生死的課題。誠如余德慧曾在《生死無盡》一書中所言:「在這唯物論思維暢橫的世界裡,有一個領域是絕對唯心的,那就是生死領域。」作者提出「瀕臨」的想法,那是指把生死的界線抹消,也就是在任何活著的瞬間都能夠準確地補捉生死的同時存在。
我們都太熱切於活著,而未曾把死亡當作活著的一部份。那是作者的提醒,也是作者提出瀕臨為生死之門的發想。把死帶入生,不是否定生的意義,也非在死的意象前投降。而是去感通生死,那不是一種放棄,而是一種活著的了然。當把死帶入生,反而對於生有一種切近。帶著那樣的心境,將會改變對於時間的鯨吞,反而能夠在那片刻的凝視之中享受無盡之感。事情不再以有、無來衡量,無須執著於片面,改換成沉潛到深邃之處的幽眇。甚或在那怔忡之際,若有似無反倒惦著一種無以名狀的共鳴。那是一種生死相待的心靈呼喚,那是一種有若無事、舉重若輕的真諦,那是一種在空隙裡進入實相的妙著,那更是一種真切而如實地活著。
也許,關於活著,我們鮮少去思維與剖析,更遑論去直視,因為那彷彿是一種必然。殊不知,死亡的切入顛覆了那樣的必然,遂引發龐大的焦慮與不安。於是疏遠與死亡的距離,成了心安之法。然則倘若死亡原是活著的根本之處,那麼避開死亡無異於罔顧活著。於是我們服膺著社會既定的應然、我們搜尋著眾人彰顯的樣貌,我們活著,卻又無感於活著,只得更加仰賴外在的確認。卻每每在夜闌人靜的時刻,在那孤形單影的處境,照見己身的活著。然則那所夾帶而出的惶惶不安,或許正是因為我們害怕自己早已丟失了活著的樣貌。活著也許只是活著,但當我們希望活著得要是活著,於是活著變得複雜與糾結。漸漸地我們用複雜來搪塞內在的不安,用複雜來遮蔽凝視的可能,直到我們願意真切地思考何謂活著,直到我們體悟到活著就是死亡的瀕臨,彷彿也找著了找著了一種關於活著的「了然」。自此關於活著,遂有了簡單的可能。
找著了簡單,也就能夠越發深切地理解時間就是生命,可是我們卻習慣用事情的時間去偷渡一些生命的時間。漸漸地反倒受困在事情的牢籠之中飽受折磨,甚而在匆忙裡迷失自己,誤認牢籠是生命的本質。說到底生命無關乎做不做事,可是我們卻畏懼著無所事事,因為我們早已認定活著的應然。殊不知在那樣的思維裡,活著,或是掉入未來的想像、或是陷溺在過往的記憶,安住當下成了遙不可及,凝視眼前成了痴人說夢。當眼前與當下總是被未來與過去所遮掩,總是瀰漫著焦慮與驚惶,關於活著怎能不複雜,又如何能體悟什麼是一種全然的安住。行至中年,打開死亡之門,才漸漸懂得,時間是生命,不是填滿;活著是安住,不是應然。
這是半年來反覆在心頭縈繞的課題,由知而行未必如想像中困難,只是一個不經意彷彿就又回到早先的盲目。原來那了然只是暫且,只是一種輕安。話雖如此,卻依然深切地珍惜著、呵護著。願意去相信的是,也許就在那樣的心情裡,漸漸能夠找回對自己的虔誠。前兩天又憶起了父親,情緒激盪之餘,突然覺得也許這段日子的用功,可也算嘗試想去理解父親所交付的功課。只是這終非一蹴可幾,還得在生活裡摸索著、實踐著。關於生、也關於死。
猶記得前些日子讀到余德慧在《生命史學》中所寫:「我喜歡把中年之後的心情稱做『幽世』。『幽』是指『暗處』,是向著生死求取些微的光亮。」旋即腦袋裡浮現出近幾年常常拍攝隧道遠方微微亮光的照片,那是「幽世」,也是自身心境的印照吧!
2017,就這麼過了,心裡知悉那情緒的牽絆,難以揮別,遂輕輕地跨入2018。雙手合什,感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