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見豈只是庭園,山的壯闊竟然能夠「借」入庭園,更透過池的小大之變,產生遠近交替的錯覺。禪宗提及,風動、旗動,其實是心動。見山,究竟是山,抑或者山於人一如庭園的「借」,只是讓人參悟「本心」。
天龍寺名列京都五山之首,特別名勝曹源池庭園為大師夢窗疏石所造,若不瞭解日本的庭園歷史,也不熟悉夢窗疏石,那麼或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京都享譽國際的金閣寺和銀閣寺,其庭園都被譽為是對夢窗式庭園的致意之作。光是這一點,便不難想像夢窗疏石在日本庭園史的地位。他在六十五歲時打造了西芳寺,也就是苔寺的庭園,那原是心心念念的地方,只可惜參拜的限制一時難以如願。而在七十歲時所打造的天龍寺庭園,則又是另一番境界。
迥異於其他庭園的感受,曹源池庭園極其精彩地詮釋日本庭園「借景」的特色。亦即把外部的山林景觀作為庭園的背景,那天際線的延伸,不單單讓人在視野上有著超乎預期的遼闊感,更讓人對於所處環境產生一種置身山林的錯覺。曹源池左擁嵐山,右傍愛宕山與小倉山,如此絕佳的地理位置,正好給借景聞名的夢窗疏石有了恣意揮灑的空間。立在曹源池畔,左右的山景,就這麼巧妙地被「借」了進來,與庭園融合為一。那開闊的感動,讓人久久不能自己。
山原屬於自然,庭園來自於人為的仿效,卻又多了些隱含的深意,可是單單只有庭園,即便細緻雕琢,仍難脫刻意之憾。相反地,單單只有自然,那麼美彷彿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寓意少了著墨的空間。借景的精彩在於,融合了這兩者,將自然借入庭園,讓人卸下了面對庭園時想去琢磨、想去理解的執拗,卻又在那不經意中領略了庭園的深意。尤有甚者,禪宗的寓意很多原是得跳脫意識的框架,卸下理解的執著,才有辦法領略一二。以此一觀點來看,借景當能成為卸下意識理解的關鍵之鑰。
夢窗疏石為臨濟宗高僧,想來他更知曉箇中滋味。曹源池的典故「曹源一滴」原就饒富深意,其更藉由曹源池的形狀與位置,藉由透視的手法,讓人對水池大小與嵐山遠近的感受,產生錯覺的變化。亦即當立於左首時,曹源池池面較寬,山遂有著逼近之感;可當轉向右方,池面變窄且前方的沙地向後延伸,山卻彷彿退去遠方一般。然則,山原是如如不動,山動來自於心動。這寓意反映著人世的種種,領略多少,每每反覆苦思之時,都恰巧望見寺中幾處達摩祖師的肖像。那帶著禪意的面容,彷彿提醒著我執的愚癡啊!
參透寓意與否,著實非一時半刻的起心動念得以了悟,也許那不過反映著貪求的虛妄。不過即便如此,那美景依然動人,而且在天龍寺中還有一點讓人魂牽夢縈。那就是整個建築的開放式空間與庭園山水巧妙地契合。不論在大方丈或是書房,隨性地坐下,就能一覽眼前的絕妙山水。身前的湖光山色讓人驚嘆,身後的建築與空間讓人心安。且不同於過往的經驗,誠如前述,眼前的山水壯闊,嵐山在那或近或遠的變化中,讓人目光不捨暫離。可身後的空間依然不遑多讓,那極其寬敞的殿堂,彷彿讓浮動的心得以逐漸安放下來。
也許就因此一緣故,總吸引無數的旅人,在此卸下匆忙與貪求的腳步,隨性地坐下來。而前後空間的相連,更彷彿穿透了肉身,讓人不自覺地融入了景致之中。在那倏忽地感受裡,享受著我執的消融,那神妙時刻豈只讓人著迷。無怪乎,旅人們每每在坐下之後,如如不動地感受著這周遭的一切。就在那靜默地氛圍裡,幡然醒悟也許希冀參透眼前一切的前提,在於得先讓心安住。想起了〈大學〉裡所談及的「定、靜、安、慮、得」,不禁頻頻頷首。
對一個旅人來說,往往很容易被匆忙所挾持,甚或被擁擠所衍生的煩躁所綁架,可嵐山行因為颱風之故,原本預定的行程都受到波及。天龍寺之行,更是在知曉嵯峨野觀光小火車停駛後,懷著落寞之情前來。可是不也因此,而有了時間上的餘裕,再加上天候的變數導致遊客稀少,增添了空間上的自在。兩相加成遂有了心的自在。而那自在就在這空間之中,找著了安住之所。心,也才得以細細領略由山水之變、空間之絕所衍生的消融之感。旅人的身份、失落的心境,就在這一刻全都卸下了!
重新看著眼前的山,想起了禪宗「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境界之別。執念又起,闔上雙眼,夏風輕拂,山就這麼被吹進心中,穩穩地安住著,睜開雙眼反觀自身不覺心生慚愧。回身一看,達摩祖師的笑,很玄,很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