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對導演洪常秀一無所知,偶然在串流平台點開《這時對,那時錯》(Right Now, Wrong Then,2015),當第一章故事結束,第二章開始,重新出現一個小時前看到的畫面與情節,我一度天真地懷疑是電影剪接錯了,貼到一模一樣的第一章。我不由得重新拉回第一章對照,才發現兩段章節如同一條小徑,從初始便分岔成兩條近乎平行的路,有相同的場景,發展出截然不同的情節。
相同的場景是這樣的:在開始之時,男人會走進參觀的宮殿裡,在某個角落坐下休息,遇上一位喝著香蕉牛奶的女人。我們可以看到的是,男人顯然被女人給迷住了。男人向女人搭訕,介紹自己是來這個城市參加自己的電影放映座談會。我們亦能看到,女人聽到對方是知名導演,眼神便明亮了起來。男人邀請女人去喝咖啡,隨後女人帶男人至她的畫室看她作畫。他們去壽司店、女人的朋友聚會,兩人都喝得很醉。隔日男人去參加自己的電影座談會。
在第一章〈那時對,這時錯〉,我們可以聽到男人內心的獨白,喃喃自語讓我想起楚浮《射殺鋼琴師》裡的主角。楚浮與洪常秀的電影裡頭,男人都是懦弱的、善感的、浪漫的。透過男人的內心,我們可以知道他是脆弱、易搖擺而被命運牽著走。在第二章〈這時對,那時錯〉的時候,男人的內心獨白不見了,那是否隱示著,第二章是男人自己所創造出來的對照版本?
在洪常秀的其他作品如《無人的女兒海媛》、《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引言》等,都有很長的一大段落在演示主角的夢境,那夢境往往會先讓我們誤以為是現實,而當主角醒來之後,我們才明白那只不過是主角想望出來的另一種版本。假設《這時對,那時錯》的第一章是現實,那麼第二章彷彿是大衛・林區的《穆荷蘭大道》,現實中留下的缺憾,就讓夢境去扭轉、彌補。
在第一章的壽司店裡,兩人喝醉,正到男人向女人求愛的高潮時,男人一邊慌張而徒勞地翻遍自己身上的各種口袋,一邊惋惜地說:「真希望現在有個戒指啊。」我們當然會同意,戒指不可能出現,畢竟怎麼可能想要有戒指的時候,就能生出一枚戒指?然而,到了第二章,男人會在壽司店外抽菸時,奇蹟似地在地上撿到一枚戒指,成為後面在壽司店裡示愛時的重要道具。第二章也許可以看作是男人為第一段故事的遺憾改編成較為美好的版本(別忘了男人的身分是電影導演,他可以為自己的故事導出另一種他想要的版本)。
第一章裡男人所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拖到女人的朋友聚會時,在女人的朋友逼問之下,才不得不承認已婚的事實。女人在一旁聽聞後鐵青著臉,不發一語,先前在壽司店產生的激情與愉悅一下煙消雲散,兩人難得的相遇也就不了了之;換到了第二章,男人便在壽司店裡先向女人和盤托出,卻因笨拙的真情流露而讓女人深受感動,戴上了儘管是男人臨時撿的,但此時別具意義的戒指,亦因此在聚會之後有了第一章所沒有的深夜散步,及隔天電影放映會前依依不捨的告別與告白。
我曾設想過《這時對,那時錯》會是在相同場景直接連拍出兩種版本,再一次剪輯成不同的兩章。洪常秀卻是先拍出第一章,剪輯完成後給演員看,再拍出第二章。這也是為什麼,第一章的最後一景是晴朗無雲、夕陽餘暉,第二章的結尾則是大雪紛飛。先有了第一章之後,再開始演出第二章,讓第二章更像是在第一次的生命經驗之後,出現第二次機會,帶著既視感而衍生出的複製品;是一條河的倒影,逐漸有了自己的意志。
詩人夏宇將自己的詩集《腹語術》剪成一塊一塊的字詞,重新排列成新的詩集《摩擦.無以名狀》;洪常秀把相同的場景、相同的演員,導成兩段不一樣的故事。那時對,這時錯;這時對,那時錯。拗口、混亂、撲朔迷離,也像詩。夏宇在《摩擦.無以名狀》自序裡寫道,因搞錯了法文二個字 Sourd 和 Soude,焊接和聾,而將使用說明書上的「冷時焊接」讀解成「對冷是聾的」。第一章〈那時對,這時錯〉是「冷時焊接」,真實、過於無聊,懦弱而不彰顯;第二章〈這時對,那時錯〉是「對冷是聾的」,誠實的意念,荒謬、憐憫的浪漫。我在察覺到這兩章之間的微妙差異時,感到詩意般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