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余庭煇
在殖民時期,有數以萬計的文物遭列強掠奪至歐洲,作為戰利品進入博物館或私人收藏。這些文物不僅見證了殖民剝削的過去,也反映了二戰後前宗主國和前殖民地之間延續的不平等關係。近年興起的文物歸還(repatriation),指的是將文物歸還至其來源地、修復擁有權的過程。對於遭掠奪的原生社群而言,這些文物承載著文化記憶與精神意義,其歸還是對社群價值的肯定。
榮獲 2024 年柏林影展金熊獎,由法國導演瑪蒂・迪歐普(Mati Diop)執導的《達荷美:祖靈回家》(Dahomey)透過記錄非洲達荷美王國(1600–1904, 現今的貝寧共和國)的 26 件文物從法國國家凱布朗利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返還至貝寧的過程,探討的是文物歸還如何挑戰並重塑殖民主義遺留下的權力結構,而電影揭開文物回到原生地的過程,更呈現出此一過程對貝寧社會的影響,並喚起與挑戰了當地人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理解。
文物歸還不僅旨在修復前殖民地的歷史創傷,亦致力改變西方博物館作為殖民權力象徵的角色,同時也是對「博物館作為知識生產機構」之根基的挑戰。在以歐洲為中心的敘事框架下,博物館往往將文物簡化為單一的物質存在,以異域奇觀的形式展現,從而抹去了它們原有的文化語境和精神意義。近年來,博物館去殖化運動(decolonizing museums)正試圖重新審視這些展示方式,將話語權交還給文物的原生社群,並重塑博物館作為多元文化對話的平台。
在博物館去殖化運動的背景下,《達荷美:祖靈回家》的價值在於透過旁述敘事(voice-over)以構建全新的主體性。片中,文物以第一人稱的方式「發聲」,講述它們從被掠奪到重返來源地的旅程。例如,一尊皇家雕像訴說自己在巴黎玻璃展櫃中的孤獨感,並表達出渴望回到故土與人民建立聯結的渴望。
這種聲音突破了博物館與後殖民論述中,前宗主國與前殖民地之間二元對立的權力框架,為全球權力結構的反思提供了新的契機。此敘事方式呼應了物質文化研究(material culture studies)中「物件的社會生命」(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的概念,將文物視為活生生的文化載體,而非靜態的歷史遺物。電影透過文物的「聲音」,使它們從被觀看和解釋的客體,轉變為能夠主動講述自身經歷的主體,從而重新分配了話語權。文物的價值並不僅存在於其藝術或歷史意義,更體現在它與社群的精神連結,片中所出現的文物,作為與神靈溝通的媒介,達荷美文物的「聲音」實際上就是祖靈的聲音,承載著深厚的宗教意義。
此種以物為主體的敘事方式具有強烈的參與性,使觀眾能夠在情感上深刻理解文物返還的重要性。例如,有一宗教器具講述自己如何失去與信徒的聯繫,從而喪失其存在的意義。這種情感的深度挑戰了博物館中常見的、冷峻客觀的學術展示方式,將焦點轉向文物的文化意義以及其與人類之間的深刻聯繫。文物甚至會向觀眾提出質疑:「你是否曾想過,我原本的家是什麼樣的?」或「在你凝視我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我的孤獨?」。這些問題將觀眾置於博物館訪客的角色,迫使觀者在觀看文物時開始反思,我們是否忽視了它們背後的文化背景與歷史創傷?
文物的回歸不僅是物理位置的變化,更是新文化意義的生成。文物歸還並非終點,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這一過程承載著多重意義:它既是對歷史正義的追尋,也是對未來文化的展望。當文物重新回到其社群時,這些物件不僅帶回了過去的故事,還激發了當代社會對文化認同的深刻思考。
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