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關於語言的小說。
本書在去年得到芥川賞後興起一陣話題,原因是因為作者自承使用了AI,掀起是否可以取代人類的議論,而後作者又出來說其實不到五趴,不過讀完之後,說真的是否有一趴都需要考慮,除了明顯是在用AI對話的場景也沒多少,真的只能說作者很會炒話題。
故事內有兩個視角︰建築師沙羅和她的男朋友拓人,沙羅設計了一個塔,塔存在的用意是拿來當監獄以及收留所,但它卻沒有監獄的名字,裡面的生活也不像監獄,就像是超大型集合住宅一樣,只不過裡面的犯人還是不能出門。
關於塔,或者塔會連結到的圓形意象,第一個讓人想到的就是傅柯的全景敞視監獄,在同心圓結構中,犯人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由監視塔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故事裡的同情塔則又更進化了,藉由高科技的幫助,可以實現在沒有明顯標示及限制下,將犯人控制在一定範圍以內。
不只塔的內部如此,連名字也是「Sympathey Tower Tokyo」,東京同情塔,他們不是罪犯,而是需要「同情」的人,書中的虛構的學者賴戶正樹在他的著作《值得同情的人們》陳述著這些犯人其實都是因為各種家庭失能經濟困頓等等不得已的原因最後才去犯罪。沒有人自願成為壞人,所以我們不該歧視他,連同稱呼也要改變。
不再是罪犯\犯罪者而是值得同情的人(homo misrabilis),從語言下手,改變稱呼,藉以改變人的認知。或者說,先透過轉寫的片假名取代意義強烈的漢字罪犯藉以中性化詞語並去除負面意義,接著再大量使用這些詞語,在大量生產過程中耗費其意義使詞句空洞化。
當然,這種空洞的去差異化,台灣人一定不陌生,像是錯誤援引醫學院學生大體老師的用法來稱呼屍體;將萌等意於可愛的用法;或是用意義不明的長者來取代老人長輩;以及本來有可能取代銀髮族而到處充斥的範圍不清意義不明的用詞壯世代。
不過,日本更嚴重的地方在於,他們大量使用片假名的拼音將外來語內化,這種內化無疑是一種去日本化,去日本語化,日本人卻也習以為常,大量在日常對話中使用外來語,本作從這個角度切入,非常的現實也非常的有說服力,宛若某一天我們真的能看到日本人做出這種操作。
只是,去除了詞語上的差別還不夠,賴戶正樹認為要蓋一座塔,一座無法讓人忽視的塔,塔的存在也是一職在暗示著人們這個去差異化的行為。同情塔沒有監獄的外觀,藉由這樣外在與內在形象的改變,一個沒有罪犯的世界便如此完成。可以說,塔內就是小小的烏托邦世界。
另外值得注意的還有沙羅的男友拓人,他也是故事的第二敘事者。書中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超脫一切的悟世代,看起來無欲無求,對事物的評論小心翼翼並試圖將之中性化。也因此,故事安排他進入同情塔成為裡面的僱員也是非常合理的舉動。
如果說瀨戶正樹《值得同情的人們》是用說的將這套理論展示出來,那麼拓人的存在就是用演的展示這套同情理論。只是我們也看得到結果,在事事都須斟酌中性化的狀況下,拓人似乎少了些許人的感覺,以至於他寄送給記者的文章看起來如此沒有感情,宛若是AI寫出來的。
這種去差異去個性的結果,或許也讓人反過來思考,人類在追求平等的過程中,或者說為了消弭歧見一路往極左飆過去的代價,是否是扼殺了人性?一如我們在反烏托邦小說看得到的完美的平等世界。但也因為那種世界不符合人性,最後也終將崩解。
《東京都同情塔》由反日本語開始,走入了烏托邦。而在這樣的反日本反日本語情境中,卻出現了「東京都同情塔」(Tokyo To Dojo To)這樣的名字,不論是字面或讀起來的日語發音都是如此有著韻律與節奏,宛若是為了反對同情塔(Sympathey Tower Tokyo)而生,並且成為了一般人對這座塔的稱呼,反日本語繞了一圈之後,卻成了反反日本語的結果。
在這個角度來說,本書或許也可以是某種反烏托邦小說吧?
九段理江著,王華懋譯《東京都同情塔》(新北︰木馬,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