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電影劇照/MyVido影音 提供
認真讀起吉田修一,是因為工作經手到《湖畔的女人們》(湖の女たち,2023)。這本以百歲老人遭到兇殺為主幹的小說,從人物設計、時代背景的考究到結局的收束,都延續著吉田修一寫推理小說時所鍾情的議題美學:那種因為人與人流動的關係、不得不背負的歷史傷痕與群眾的集體凝視,迫使善惡邊界變得十分模糊的日本社會。
《怒》(怒り,2014)也是吉田修一這條路上的經典作。數算起這部小說翻拍成電影與觀眾見面的時間,晃眼也將近十年。如今為片子配樂的坂本龍一已向人世辭別,到新的世界遠行。知名日本小說家朝井遼曾為原著寫過一篇短短的推薦文,他提到讀完本作的心境:「我彷彿抓住了自己內心最在乎的東西。而且我知道,當我快要失去它,或無法再信任它時,我會大聲的將心中對自己、對世界的怒火表現出來。」
對比今日時代,我們似乎更願意表露我們的「憤怒」,無論是對身邊的人、工作環境甚至到政治體制,都逐漸不再視憤怒為一種羞恥,而將其視之為一種戒備的機制。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脆弱,依然是令人著迷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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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以八王子凶殺案的駭人現場出發,殺人犯山神一也在浴室殺害一對夫妻。幽暗的鏡頭中,他於民宅大門後用血反覆塗寫一個大大的「怒」字,令勘查的刑警摸不著頭緒:這個「怒」到底有什麼含意?而失去行蹤的山神一也,在電影中被強烈暗示了他可能的樣子:改名換姓、沉默、行事乖張、眼神若有所思⋯⋯。這些形象非常模糊,讓觀眾不由得去懷疑本片中三個同樣具有上述性格的角色:田代、直人與田中。
《怒》(怒り,2016)營造的三條主線,現在看來都還是讓人毛骨悚然:從情色產業被接回傳統家庭的愛子,接納寡言、孤獨的田代;隻身一人照顧媽媽的白領同志優馬,接納性格冰冷、邊緣的流浪少年直人;天真的小泉接近生活型態很反常、藏在星島的田中⋯⋯。當我們第一時間願意去接納、信任與自己相比之下,同樣或較為劣勢、邊緣的人,這種「信任」究竟算什麼呢?這種過於直覺的反應,或許與同情、憐憫等相類的情緒非常接近。
正是這樣的內在邏輯,使山神一也蛻變成殘忍的殺人犯。與山神工作,聽過他提起這件兇殺案的同事,向刑警分享證詞。山神一也並不是預謀犯案,他首先遭遇如同 DC 宇宙中「小丑」最糟糕的一天:天氣異常燠熱,不穩定的勞力接案工作,徒然遭到案主欺騙嘲笑,被拐到非常遙遠的地方,身無分文可以返家,隨意坐在一處民宅前,被屋主忽然地「關懷」⋯⋯山神的同事提出銳利的觀察:「那種靠鄙視他人保住自尊的人,一旦自己被同情了,等於被當害蟲一樣對待。難怪(八王子的死者)會被殺⋯⋯他殺人以後一直留在原地兩個小時,以為他(死者)會復活。山神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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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一也在片中鮮少露出正面(後來還整形,更增添三位男性的嫌疑),但隨著真相的迫近,觀眾逐漸能感受到《怒》埋伏著兇手對八王子血案的一種矛盾的呼告:拜託你們(世界)再多發現我一點點——那種介於「藏」與「露」的恐怖掙扎,能從田中在沖繩小島上的生活態度中發現端倪:被小泉發現藏身處時,田中既一方面跟小泉分享自己的秘密基地,但又希望她守密;在沖繩島的人海中行蹤詭異,但偶遇小泉、辰哉這對青梅竹馬時,又顯得磊落,毫不避諱被認出,一起去吃居酒屋(這才導致後續小泉落單被美軍強暴);而得知小泉被強暴的秘密後,無能為力的田中又產生極端的暴怒破壞店家⋯⋯
這種內在的咆哮以極為壓抑的形式,尤其深刻地體現在辰哉意識到田中欺瞞自己的瞬間:辰哉發現田中/山神一也在星島的藏身處內用剪刀刻出來的「怒」字。力道之深,像沖繩小島上一再發生且無法洗去的罪惡,他甚至刻下另一個句子:「我認識那個被美軍強暴過的女人⋯⋯」
面對小泉天然且無害的接近,田中/山神最終只是對著辰哉大喊:「我不需要同情!」他只在乎這個。而無論牆上的句子怎麼被辰哉劃掉,發生的事情就是留在那裏了。永遠會被記得了。發現真相的辰哉,他個人的憤怒終於瞬間「完熟」,一刀刺穿拿掉田中面具的山神一也。這個情節諷刺地呼應了山神一也作為一個殺人犯,他是怎麼成為他自己的──他無從理解,也無從發洩的憤怒「忽然成熟」了。
犯罪者即使死去,記憶也會留在殘餘者的腦海中。辰哉入獄,田中死去,唯有受害者小泉從頭到尾都留在了沖繩,用身體封存自己在沖繩島上的創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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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詩人煮雪的人曾出過一本詩集《掙扎的貝類》,同名詩作中寫道:「掙扎的貝類們/是否曾經夢見廚房?/我穿上潛水裝/找到海底的貝類/依偎在牠們身邊/所能夢見的卻只有/同一座海洋」。坂本龍一為《怒》配樂時,經常讓聽原聲帶的我反覆地連結起「掙扎」這個動態行為。
若說劇中這些人太脆弱,但他們又沒到逃跑的地步;若說很有信念,卻又沒那麼堅定不移。那似乎就處於一種如「掙扎貝類」之景。(不過這就與原作中,作者替貝類收尾時的幽默感相差較遠了。)
這種掙扎以及跨足邊界的游動,其實在 2023 年是枝裕和的《怪物》(かいぶつ )也有類似的身影。坂本龍一在《怪物》一作中所置入的音樂情境,讓人聽起來有一種混雜著猶疑,但又如絲線般,必須前進的堅定。說來有趣,《怪物》正巧也是充滿「掙扎」與「流動」的一部作品。我個人難以指認坂本龍一是不是有意識地放入了類似的元素(這或許要請專業的樂評家來分析),然而兩張專輯中所勾勒出的心境:平靜之下,內心強烈的懷疑與掙扎,讓我忍不住在兩者間,有著徘徊曖昧的聯想。尤其《怪物》是至今(2025 年以前)坂本龍一的「最後一部電影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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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求學過一段時間,那時為了想遠離些心情上的紛擾,一個人進到了一間沒甚麼人的影廳,隨意選了一部片,那時應該快要下雪了,無意間包場了《坂本龍一:終章》(Ryuichi Sakamoto: Coda,2023)。那時他已確診癌症,正在離生命的終點逐年靠近,他的終章是我認識他的一場序幕。
看完那部電影不久後,坦白說我遺忘了大部分的內容,只留下對坂本龍一的一些印象,像是:努力抗癌的他、反核的他、以及永遠在前往製作音樂跟社運現場的他。片中大量保留了坂本龍一勘景、猶豫、思考的影子。這些殘影成為了我認識他的第一盞燈,跟後續我理解的他逐漸連繫在一起。離開影廳時,我的心情十分平靜,原先的躁動很莫名地被安放在內心深處的地方。
或許所有關於世上的躁動跟怒火,在坂本龍一的配樂之中,都終將成為埋進小島的喉音。
《怒》電影劇照/MyVido影音 提供
劇照提供/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教授專題」主視覺。
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坂本龍一的七十三歲冥誕之日,《釀電影》選映由空音央執導的坂本龍一音樂會電影《坂本龍一:OPUS》(2023),並於映後舉辦《坂本龍一紀念特輯》新刊分享會。
《坂本龍一紀念特輯》以「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為基底,串起坂本龍一最後的箴言「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參與此刊之作者群再以「坂本龍一,與他所構成的」,談的不只是坂本龍一是如何成為一名音樂家、實踐者,更是坂本龍一的作品與思想,何以構成一個人的思想,為世界帶來影響。
推出《坂本龍一紀念特輯》的同時,釀電影官網亦策劃了一系列並未收錄於雜誌中的相關影評、樂評、編輯導讀與講座側記,望帶領讀者一窺更加富足與圓滿的,如滿月般的坂本龍一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