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復後的佐為也察覺鏡光有點不對勁。
「小光?」
陳鏡光指著5之五的位置,我也湊過去。
「這裏,這裡⋯⋯魏老師是在這裡斷開的,大家認為這是必要的一步吧?但⋯⋯在這之前,先在這角落點一下的話,看!白子就只能擋了,這樣不是比實戰更有效嗎?」「也就是說,黑棋在截斷之前,先點這麼一下,就能反敗為勝了,那就是sai你輸了。」
佐為瞳孔放大,身體向前移了一步,頭貼在螢幕前,沒多久,點頭如搗蒜。
我看著烏紗帽前後劇烈晃動,鏡光指出的這一步,確實可以讓名人贏半目。
為什麼這個孩子看得到,為什麼他可以,好不可思議。他想到的是節奏,為什麼這個孩子的思考可以這麼出格。難道鏡光也達到那個溫度了?
佐為比我更激動:「確實是、確實⋯⋯如小光說的,如果名人這樣下就反敗為勝了,但我們倆都沒看到這一步⋯⋯。」
他轉頭看著弟子,眼裡滿是激賞。名人已離線,他不知網路這端有人幫他想出贏棋的方法。
此時,我們看到的鏡光,像光之子,全身浸在光裡。
原來每個人都是帶著困惑來到世上,即便鬼也一樣,佐為不清楚自己徘徊於世的原因,不明白為什麼寄宿在阿光身上。今天,他經歷了兩道頓悟。
佐為恍神輕嘆:「小光,我終於明白了,老天為了讓小光看到我的這局棋,延續了我千年的時光。」
這是什麼結論,我不敢置信,佐為的反應怎麼是這樣,就只是為了讓一個小孩看到他的棋,不會⋯⋯太卑微了嗎?我盯著佐為悟徹的臉,試著理解眼前的一切,那他追求的神之手呢。為什麼這隻鬼浮現大徹大悟的表情,這對師徒的反應讓我當機。
對話還持續著,鏡光問:「你之前不是說只有對局者才有機會接近核心?」
佐為盯著棋面,久久才說:「嗯,我確實說過⋯⋯。」他抬頭看鏡光,「我認為只有對局本人才能出奇制勝,旁觀者能看到的視野有限。」「應該這麼說,旁觀者雖冷靜,卻看不到棋局真正的奧義,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鏡光眼睛盪著異樣的神采,光點在裡頭不停打轉:「但是,怎麼說呢⋯⋯。」接著瞳孔竄出火花,「剛剛佐為想的我好像看得到,名人想的我也看得到,就像⋯⋯站在對局的中心一樣。」
我坐在板凳上,貓坐在綠墊子上,貓眼瞇成一條線,像聽到某個重要內幕。
鏡光只有在這種場子,身體才變成特殊媒介,我對著熱熱的鏡光說:「你可以看到,是因為佐為給了你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
「什麼位置?」鏡光。
「共時的位置。」陳湖。
「共時?」鏡光。
「你那個位置所看到的,與我這裡看到的,是不一樣的。」陳湖。
「你看不到?」鏡光。
「我看不到。」陳湖。
鏡光眼睛瞪大,好像知道我在講什麼,接下來嘴巴蠕動所發出的話語已完全不像個國中生:「嗯,沒錯。佐為的思路通過我的手慢慢形成布局,我就在那當下,上一步棋剛落下,我已預測出佐為構想的下一步,甚至看到整個圖形,真的,在那當下有好多東西跑進來。」
「就是這特殊位置讓你也佔據核心。」
他的理解力讓我很訝異。
我的嘴一邊吐出這些話語,我的耳形成一個奇怪的旋渦,好熟悉的對話,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但想不起來何時曾經歷這樣的事,這事件⋯⋯很熟悉、很熟悉。
延子突然跳上桌,合併雙腳坐立,兩人一鬼看著貓,一旁的筆電還亮著,突然覺得牠的心臟好巨大,包裹心臟的身體被心跳微微扯動,輕微搖晃。我看到脈搏了,跳得很快的脈搏⋯⋯,我看到延子的脈動。
我的心跳跟著加快,三個沒人講話,各想各的。我好像看到一個不該看到的折射影像,我看到自己極度渴望進入那種“共生”的身體。
這是我家,我就坐在他們旁邊,但我進不去他們的世界。
牆上的鐘突然現身,恢復成主人身份:「一點多了,我弄點吃的好不好,會不會餓?」
「老師你會嗎?」他的聲音好期待。
從冰箱翻出一些簡單的食材。平底鍋同時煎著荷包蛋、培根。冰箱有做好的沙拉,淋上醬汁即可。鏡光在身後好奇地看著我操著鍋碗瓢盆,他沒看過做菜的我。突然,他在背後問:「老師我可以開冰箱嗎?」
不知怎麼拒絕,點頭了。他先打開上層的冷藏室,看了很久,再打開下層的冷凍庫,看了很久,製冰室、解凍室都被他拉出來了。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這讓我有點不安,好像什麼內部構造被偷窺一樣。冰箱,是很隱私的東西。
全身僵硬在爐子前,動作結冰。
這小子還不到喝咖啡年紀,我第一次為了招呼一個小孩躊躇著,架上有個黃色鐵盒映入眼簾,金色蓋子下印著TWININGS。我直接喚他來爐前。
「鏡光,待我要煮咖啡,你自己煮伯爵奶茶。」
他看我在一個小鍋子倒入牛奶,加入兩匙茶葉:「你來攪拌,看著爐火不要讓它整個滾開,關火後加糖,試你自己要的甜度。」
我的廚房裡有個學生,這學生用著我的鍋具,我正教他怎麼烹煮自己要吃的食物,這畫面看起來很彆扭。
一會兒,那張綠木桌子已經有一壺奶茶,兩盒沙拉,一盤培根蛋。整個廚房都是咖啡、食物的味道,奶泡打好了,我試著在自己的咖啡杯拉出圖形,鏡光喝著剛煮好的伯爵奶茶。
突然,奶茶吐出來。
「燙嗎?小心。」陳湖。
他應該第一次喝這種現煮的。
鏡光腫著唇轉向佐為:「那天在醫院,魏老師說要退隱,是真的嗎?」
我耳朵整個立起,我的闖禍王⋯⋯,胃一緊:「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對你說的?」
鏡光畏縮地看向佐為:「我希望魏老師可以和佐為認真下,但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重述那天的細節:
「怎麼辦他講這話的表情,好嚴肅喔。」
「什麼話?」陳湖。
「輸了,就退出棋壇。」
天殺的,他們真的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圍棋界的第一把交椅,如果是因為與我笨蛋學生的約定,真的想跳河。課堂上已提醒N遍,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想一下後果,這後果往往牽連很多人。
鏡光連忙辯護:「老師,我真的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現在要怎麼辦?」
「去確認啊,哪家醫院?」
「榮總。」
「不要讓這件事真的發生了,會引起很大的動盪。」
鏡光看了一下手錶,背起包包,準備出門。
我把他押回座位,「把東西吃完。」
他可以從老僧入定的樣子,一下子變成毛躁的樣子。有我熟悉的部分,也有我陌生的部分。
我盯著他用舌頭舔盤上的蛋汁。
臉紅的他補一句:「我洗完盤子再去。」
看著他站在洗碗槽,我好像很滿足可以把一個人餵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