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近一次更新在2024/3/17)
作者:陳華夫
1988年,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長篇連播》開始播放
路遙創作的百萬字小說《
平凡的世界》,迅速帶來火熱反響:收聽率不斷刷新紀錄,直接聽眾達到了三億人,占當時全國人口的近三分之一。
據2023年一篇網路文章報導:「在今天,一般發行量超過10萬冊的書就算是很厲害了,可是《
平凡的世界》累計發行量已近3000萬冊!不僅如此,據相關圖書大數據顯示,《平凡的世界》長期上榜各大高校圖書館借閱榜前三,且屢屢衝上榜首。2015年,清華大學更是將其作為見面禮贈予新生。一部好書,就是一場精神的盛宴!」(見
《平凡的世界》曾3次被退稿,20多歲的審稿編輯:「說不行就是不行!」後來卻以第一名入選矛盾文學獎)
《
平凡的世界》,在1987年被二十多位小說文學專家嫌棄為「開頭徐緩」、「章節沉悶」、「故事老套」,但卻令人意外的,三十年後的媒體說:「這些讓某些「專家」們讀不進去的情節,字字句句,道盡了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每一句對白,都在萬千讀者心中,撞擊出深深的共鳴。甚至,哪怕時代變遷,社會高速發展,不同時代的讀者們,卻都能從中找到真實的生活影響。因為,這《平凡的世界》,寫的分明就是人世間,無數個平凡且努力生活的我們。(見
被專家群嘲「讀不下去」,首印僅三千冊,《平凡的世界》為何感動國人三十多年?)
白燁說:「許多年輕的和已不年輕的作家,一時間競相求異翻新的時候,陝西作家路遙不聲不響地拿出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二部和第三部,依然是《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種路數,依然是《 人生》那副筆墨。當時,許多人的眼光都為那些新奇詭怪的東西所吸引,對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這樣依然故我的長篇三部曲真不知該說什麼。.就作者方面來說,可能由於首卷過於平鋪直敘、全書比較拖遝、浩繁而使性急的人失去閱讀的耐心;一方面來說,可能因對寫實性的長篇創作尤其是現實主義傾向缺少刻認識,而不管青紅皂白對這一傾向的作家作品普遍失去卻熱情....從 《平凡的世界》 的藝術描寫上看路遙自《 驚心動魄的一幕》到《人生》所表現出來的貼近時代為凡人造影、突入生活為大眾代言的現實主義追求 ,不僅沒有任何改變,反而有了顯著變化、」(見《當代中國小說批評史》程光煒(2019),頁177-8,注釋1)
紀昀(字曉嵐)在其短篇
志怪小說《
閱微草堂筆記》中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也就是說,《
平凡的世界》小說這種令專家跌破眼鏡的反常事件,必須解釋其因果,而儘量避免「後見之明」的自圓其說。如此才能中肯評價《
平凡的世界》之文學價值及社會的影響,以累積中國小說文學藝術的知識,俾益於日後小說家的文學創作,凡此即是我寫作本文的目的。
1)小說講故事的本質:
小說基本上是以文字敘述故事─即一系列的事件。又因為眾人的好奇心是人性。所以眾人都喜歡聽故事,都會好奇心的問:「國王死了,然後,美麗的王后呢?」
然而,僅憑著好奇心,是沒法閱讀百萬字的小說,寫《
小說面面觀》的
E.M.福斯特說,還需要好記憶力及好的
情節的理解力。但寫《
小說技巧》的
珀西·盧伯克卻說了讓小說讀者心碎喪氣的實話:「每當我們閱讀書本,它就會在記憶中融化和漂移; 甚至在翻到最後一頁時,這本書的很大一部分,更細微的細節,已經模糊不清了。」(《
小說技巧》,第15頁)
可見閱讀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是嚴峻考驗讀者之記憶力與理解力。
與讀者相比,小說家創作小說的艱辛何止千百倍,他們處心積慮利用
結構、
主題、
人物角色、
情節、
懸疑等小說藝術的技巧來吸引讀者。
路遙1982年的中篇小說《
人生》(14萬4千字)獲1981—1982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表示他的小說文學藝術技巧當時是受到專家的肯定。
但令人意外的,當初專家不看好的,1986年首版之《
平凡的世界》不僅於1991獲中國第三屆
茅盾文學獎,還長期上榜各大高校圖書館熱門借閱圖書。
李建軍說:「固然,英年早逝的路遙,還不是大師,他的作品也沒有達到經典的高度,――他的作品,最好的是《人生》、《在困難的日子裡》和《早晨從中午開始》,至於《平凡的世界》,則仿佛一盤櫻桃,一半是成熟的,一半是青澀的。那青澀的一半, 很多時候,是因為他的熱情稀釋了他的冷靜,是因為他把善良變成了無邊的寬容,是因為他用自己圓滿的想像置換了殘缺的現實,他因此喪失了觀察生活的深度,喪失了批判現實的力度,失去了分析人物心理的尖銳和準確,失去了控徊文字的節制感和分寸感。然而,成熟的那一半,卻是那麼新鮮,那麼令人喜愛,――僅憑這一半,也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優秀的作家,也足以證明他的這部作品是有才華、有價值的作品。不僅如此,就整體來看,他的樸實而親切的才華,充滿一種強大的道德詩意和美感力量,乃是一種在我們這個時代非常稀缺的精神現象,因此,很值得重視和研究。」(見《是大象,還是甲蟲─莫言及當代中國作家作品析疑》,第160─161頁)
3)《平凡的世界》小說的主題:
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通常有數個不同的
主題,它們在書中不同的地方,重複地出現,考驗讀者的記憶力。《平凡的世界》的
主題可以分類為兩類,第一類是官場政治蛻變,第二類是人性與人生,如「貧窮─落後─尊嚴」、「苦難─幸福」
「愛情─婚姻」、「精神─思想─心靈─肉體」、「生命─死亡」、自我犧牲。
而作者
路遙在小說中真正想表達的,是借女主角田小霞所思索的:
「他〔男主角孫少平〕在我們的時代屬於這樣的青年:有文化,但沒有幸運地進入大學或參加工作,因此似乎沒有充分的條件直接參與到目前社會發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生活天地裡。因此,他們往往帶著一種悲壯的激情,在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上進行人生的搏鬥。他們顧不得高談闊論或憤世嫉俗地憂患人類的命運。他們首先得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同時也放棄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們既不鄙視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對生活的認識達到更深的層次。」(《
平凡的世界》,第1492頁)
針對「苦難」,
叔本華說:「痛苦和無聊是人類幸福的兩個死敵,關於這一點,我可以作一個補充:每當我們感到快活,在我們遠離上述的一個敵人的時候,我們也就接近了另一個敵人,反之亦然。所以說,我們的生活確實就是在這兩者當中或強或弱地搖擺。這是因為痛苦與無聊之間的關係是雙重的對立關係。一重是外在的,屬於客體;另一重則是內在的,屬於主體。外在的一重對立關係其實也就是生活的艱辛和匱乏產生出了痛苦,而豐裕和安定就產生無聊。因此,我們看見低下的勞動階層與匱乏——亦即痛苦——進行著永恆的鬥爭,而有錢的上流社會卻曠日持久地與無聊進行一場堪稱絕望的搏鬥。」(見《
人生的智慧》,第31頁)
針對「苦難」,
卡萊爾說:「
犬儒主義的歷史表像與其內在含義是一致的,它的宗旨不是鼓勵驕傲,而是要將其徹底摒棄。
歌德有一段精彩的論述,說
犬儒主義哲學是“對苦難的崇拜”,稱它的信條是“苦難的庇護所”。
歌德繼續說道(著眼於它世俗的一面,而不去看它獨特的信仰派別,只是把它作為最神聖的東西來看待),它第一次向人類展示了苦難和墮落——現實生活中人們最憎惡的東西——具有一種超乎其他一切美好東西的美感。」(《西方文學史十二講》湯瑪斯·
卡萊爾(2023),頁41)
針對「貧困」,
卡萊爾說:「人是世界的主宰,沒有什麼可以征服人類!更引人注目的是,這種斷言表現出一種獨特的
斯多葛派哲學特徵,
斯多葛派是一群
犬儒主義哲學家。很少有比
第歐根尼更引人注目的了,他接受了
斯多葛的信條,並將其發揮到極致,聲稱已將個人淩駕於貧困、恥辱這些偶然情況之上。他把經歷這些情形看作是一種學習、一門要學的課程,而且要做到最好。」(《西方文學史十二講》湯瑪斯·卡萊爾(2023),頁41)
而「苦難」對
路遙,如一篇論者的文章所說:「苦難是人生中的鎖鏈。一個人只有經過苦難的磨練,才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巨人,才能達到對苦難的解脫與戰勝。而余華則為人類苦難的解悟帶來了某種獨特性。余華小說中的苦難意識宣示人生來就要受苦的,人是為活著而活著。余華小說的苦難更加注重人性的方面。余華前期作品中的苦難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陰霾和鬼氣——對暴力和死亡的偏愛;余華後期作品中的苦難變成了福貴生命的那種超脫豁達與許三觀生存的那種自得悠閒。」(
漢語言文學論文範文-論路遙小說中的苦難意識)
於是,
路遙交給《
平凡的世界》男主角孫少平(約15─25歲,高中畢業)的任務是,吃超乎常人的饑貧之苦、逆境中讀書上進,不怨天尤人、坐懷不亂女色、捨身助人救人。孫少平最終深層認識了自己苦難:「他現在倒很“熱愛”自己的苦難。通過一段血火般的洗禮,他相信,自己歷盡千辛萬苦而釀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輕而易舉拿來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這種認識叫做“關於苦難的學說”」(《
平凡的世界》,第1427頁)
但這句看似平凡的「“熱愛”自己的苦難」卻觸動了西方
深層心理學的「罪惡感─贖罪─自我懲罰」人性枷鎖。「身受枷鎖的人不僅正在受苦,還不斷地要求受苦,甚至以苦爲樂。這些「命苦」的人,並非天生命苦,受苦是一種懲罰,是爲了清洗內在的罪惡感。(見拙譯
《自我影像─自我心裡探究》陳華夫譯註,1994第5章之譯註者評注)
《
平凡的世界》追求
受苦的例子莫過於摧毀武惠良─杜麗麗的愛情與婚姻: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開被子,翻身起來,瞪著痛苦而兇狠的眼睛大聲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說!你和那個該死的傢伙幹了些什麼!”這時候,團地委書記已經把行政領導幹部的那種修養拋到了九霄雲外,像個粗野的莊稼漢一般怒吼著。麗麗避開那兩道劍一般的寒光,把頭扭向一邊。
不過,她很老實地說:“我不準備隱瞞你,我是和古風鈴好了……”
“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說。“你撒謊!你在氣我!”“沒有……”武惠良瘋狂地抱住妻子,絕望地哭了,渾在痙攣地抖動著。“你應該打我……”她說。“不!回答我,你再愛不愛我了?你要說出你的真心話!如果你不再愛,我現在就走出這家門!”
“我仍然愛你!像過去一樣愛你!”麗麗眼裡也湧滿了淚水。
“那你和古風鈴……”
“我也愛他。”
武惠良放開妻子,兩眼呆呆地望著她。
“我不應該騙你。我愛你,也愛他。”麗麗平靜地說。
“妳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愛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滿足。你雖然知識面也較寬闊,但你和我談論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愛好。我有我自己的愛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滿足我。就是這樣。未認識古風鈴之前,我由於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壓抑我的感情。但我現在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人……”
“那麼,咱們商量個辦法吧!怎樣離婚?”
“離婚?我可沒這樣想過!”
武惠良嘴唇哆嗦著問:“難道妳既不和我離婚,又和古風鈴一塊鬼混嗎?”
“怎能用這樣粗魯的話來評論我們的關係?你現在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代。你現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這既是我們個人的痛苦,也是現代中國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理解並諒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許能找到一個你滿心熱愛的女人……”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麗麗沒有吭聲,倒在被窩裡睡了。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聲來。此刻,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強暴,可實際上又是多麼的軟弱!他一直呆坐到後半夜,然後拉滅了燈。
他流著淚扯開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著,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
(《
平凡的世界》,第2549-2552頁)
許子東認為《平凡的世界》在出版後二三十年后引起关注的原因之一是:「就是幾億農村人口急速向城市轉移,就是“鄉下人”(中性概念)或主動或被動地“進城”」(見《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
許子東,第718頁)
「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紐扣而自己動起手來,手忙腳亂三兩下就把她剝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雙手,他的胳膊和雙腿上都帶著火,觸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燒;他的整個軀體就是一座潛埋著千萬噸岩漿的火山,沉積在深層的熔岩在奔突衝撞而急於找尋一個噴發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種猛烈的燃燒是以血液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燦爛,更為輝煌,更能使人神魂癲狂;燃燒的過程完全是熔化的過程,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毛逐漸熔化成為灼熱的漿液在緩緩流動;她一任其銷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毀。突然,真正焚毀的那一刻來 了,她的腦子裡先掠過一縷飽含著桃杏花香的弱風,又鋪開一片揚花吐穗的麥畝,接著便閃出一顆明亮的太陽,她在太陽裡焚毀了……火山驟然掀起的爆發和焚毀迅猛而又短暫,爆發焚毀過後是溫馨的灰霧在緩緩飄移,熔岩在山谷裡汩汩流淌,整個世界是焚毀之後的寂靜和明媚……」
(
《白鹿原》,第702-7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