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台南,新營,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座從未涉足的城市。
我在車站外停下腳步,雨剛停,空氣裡還有些潮濕的氣味,混雜著柏油路面的餘溫。街燈閃爍著微弱的黃光,牆面斑駁,行人穿行其中,步履匆匆。這個地方與我無關,像是一張別人的舊照片,我只是站在角落,安靜地觀看。
這趟旅行無關這座城市,更像是一場尋找,一場我自己都不確定終點在哪裡的尋找。我來找一個人,一個曾經與我密不可分,後來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蹤的人。她離開時沒有留下預告,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來得倏忽,去得無聲。那天之後,我依然過著每天該過的生活,天亮起床,傍晚回家,應該吃飯就吃飯,應該走路就走路,世界沒有改變,只有某些東西變得靜默了。手機裡的號碼,無論撥出多少次,對方始終不曾接聽。後來索性刪掉了它,但手指依舊記得輸入的順序,肌肉記憶像是無用的功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那些已經被丟棄的過去。
記憶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總會在不適當的時候浮現,比如現在,比如這座陌生的城市,比如這家便利商店。
「以後我們的故事,就從這一罐烏龍茶開始吧。」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像是在開玩笑。可後來,最後一次見面時,她手裡握著的卻是玫瑰茶,沒有笑,也沒有告別的聲音,像是一場未竟的夢,忽然有人拔掉了電源。我試著不再去想她,不再去猜測她現在的生活,不再撥打那些無人回應的電話。我想,她大概也在試著學會沒有我的日子該怎麼過,比如學習如何準時吃飯,學習如何讓夜晚變得不那麼漫長。人總要學會如何讓彼此變得不再必要,這是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不得不接受的事。
「你對她的好,早已成了她的負擔。」
有人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只是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可是,身體裡某處像是斷了一根微小的神經,痛感微弱,卻綿長。我從未想過,原來關心這件事,也會成為一種沉重。我一直以為,愛是一種不計較的行為,不需要問值不值得,也不需要權衡給與被給的比例。但後來才發現,所有的人際關係都必須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當一方承受得太多,另一方便會想要逃離。
我開始讓自己變得更堅強,試著變得更符合她的期待。結果,我卻連自己的模樣都快記不清了。夜裡輾轉反側,清晨醒來時長吁短嘆。我努力過,試圖去找回她,可終究還是什麼都抓不住。
「這是為你好。」
她這樣對我說,語氣平靜,甚至帶著點溫柔。
「不想讓你越陷越深。」
「這是對你最好的決定。」
可她從未問過,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
愛情不是一處風景,而我也不是來這裡短暫停留的過客。可話到嘴邊,我卻說不出口,因為她的決定向來不會改變。我回到台北,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但這裡卻像是變了模樣。無論是士林、淡水,還是木柵,無論是燈光閃爍的街口,還是車廂裡沉默的空位,我總是不自覺地搜尋著她的影子。哪怕只是一個相似的背影,也足以讓心臟微微顫動,然後再努力地壓抑下去。
這大概是我的懲罰吧。我從未真正珍惜過她的存在,也從未在她還願意聽的時候,把我的心意清楚地告訴她。我總以為,她會懂。可她沒能懂,而我,也沒能給她時間去懂。
飛機起飛的時候,窗外的燈火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片沒有顏色的虛無。我望著窗外,模糊了視線。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屬於我的人,無論如何都會留下,而不屬於我的人,無論如何都留不住。
她像風一樣,自由、飄忽,哪怕雙手緊握,也只能感受到她經過時的氣流。我說服自己,放手是一種自由,可真正放手的那一刻,心卻仍然隱隱作痛。我騙得了所有人,卻騙不了自己,因為內心深處,仍然有一個角落,放著她的名字。
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對你說一句話,我會說:「對不起,沒能一直陪在你身邊,沒能替你擋去所有風雨。但謝謝你,讓我明白,愛一個人的意義,不在於擁有,而是在於付出。」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你想回來,請相信,我會在原地等你。這不是承諾,也不是請求,只是我最後的溫柔。如果你最終選擇不再回來,那麼,請你一定要幸福。 即使沒有我的世界裡,一切安好。
《離開》
四季更迭,日升月落。從櫻花盛開,到蟬聲嘶鳴,從落葉鋪滿街道,到細雪覆蓋屋簷。時間流轉,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你。
我以為過去會逐漸變成追憶,可它像泡進水裡的墨跡,反而暈開,浸透了生活的邊角。試圖用工作填補記憶的縫隙,結果發現,你從未真正離開。你存在於每個不起眼的角落,化作一種無法擺脫的習慣。便利商店裡某個熟悉的品牌,街角流浪貓的眼神,天氣轉冷時風裡隱隱透出的氣味。我不主動去想你,卻無法不想你。
有時候,我會在街上看到一個與你相似的背影,然後下意識地追上去。這種行為沒有意義,可是腳步總會快過理智。等意識到那不是你時,空虛便像潮水般湧來,無聲無息地將我吞沒。
「人終究要回到正常的生活。」
有人這樣告訴我。
我點頭,然後繼續過著不正常的生活。
手機螢幕依舊沈默。我等著你的訊息,等著你的電話,等著某個不知是否會來的瞬間。你曾經說:「當你想起一個人時,自然會打給他。」這句話像某種宿命論,可你沒有打給我。於是我知道,我已經不再屬於你的記憶。
我試著適應沒有你的世界。清晨的第一道光落在床沿,像一根細長的引線,牽引著某種不確定的情緒。我吃飯、騎車、工作、讀書,無論在做什麼,總有某一瞬間,思緒會輕輕地觸碰到你的輪廓,然後迅速縮回去,像貓的觸鬚試探著危險的邊界。
朋友問:「她過得好嗎?」
我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無法問你,也無法確認。你的生活已經是一個與我無關的世界,而我卻仍然困在我們共同留下的舊時光裡。
有人說:「難道你要靠回憶過一輩子?」
我笑笑,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沒有答案。
我試過放棄。試過轉身。試過告訴自己,時間會沖淡一切。結果只是變得更累。這麼久以來,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與自己競爭——競爭誰能先遺忘對方,誰能先把過去掩埋得乾乾淨淨,誰能先說出「無所謂」。
我輸了。
你曾經說過:「我是你見過最執著的人。」
後來我才發現,我也是。
離開你之後,我開始胃痛,開始無理由地專注,開始吃你愛的食物,走你走過的路,待在你曾經駐足的地方,忘了時間。朋友說:「你講話越來越像她。」但他們不知道,我早已變成你。
如果新聞裡提到你的城市,我會停下來看很久,彷彿你會突然出現在畫面裡。這麼久以來,都是你在做決定,而我只是順從地說:「你決定就好。」你說要直走,我從不敢向右轉。你說要給我自由,可是我只想用自由換一輩子的陪伴。
但人總要學會尊重。尊重彼此的選擇,尊重所有無可挽回的事情。我告訴自己,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這句話過去聽起來像哲學家的自我安慰,現在卻刻進骨子裡,變成一種無可奈何的領悟。
你在我的生命裡,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我已經分不清了。有一天,我或許會在人海中與你擦肩而過。如果那時你認出我,請不要叫住我。我會假裝沒看見,繼續向前走。直到有一天,我真的將你忘記。
風起了。怕冷的你,快回到溫暖的被窩裡,別著涼了。
《再見》
台北車站,一個充滿離別的地方。
人來人往,步履匆匆,行李箱在地面滾動,發出細微而持續的聲音。候車大廳裡響起廣播聲,報出下一班列車的時間。站牌上的燈光閃爍不定,在無數個目的地之間,我們只是無數離別故事裡的某一個片段。
這一次,我們沒有選擇熟悉的咖啡館,也沒有再走那條靜謐的公園小徑,而是來到了這裡,像是在完成某種命運安排的戲碼。你還是穿著牛仔褲,還是帶著那股熟悉的氣息。只是少了一些什麼,或許是隨性,或許是某種未曾言說的默契。
曾經的我們,可以一眼讀懂對方的情緒,而現在,我卻連你的目光都無法捕捉。
「好久不見。」
「最近過得好嗎?」
「還是一個人嗎?」
「還像以前一樣倔強嗎?」
這些問題,我在心裡演練了無數次,卻在說出口時變得空洞。時間過得比我們想像得快,我們聊著過去,細數最近的變化,可話題總是停留在表面,像潮水沖刷過沙灘,留不下任何痕跡。
你點點頭,微笑著回答。語氣平靜,眼神輕淡,好像這幾年的空白不值一提。但我知道,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才是最讓人窒息的重量。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覺得我們還會走上一樣的劇本嗎?」
我問得很輕,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太清楚。你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看了一眼車站的電子時刻表,像是確定時間,又像是在考慮如何回應。
「現在的我們,應該學會如何面對現在,面對以後。」你的語氣輕得像一陣風,像在告誡,又像在安慰自己。
你總是這樣,說著不帶情緒的話,讓人無法反駁,卻也無法真正理解其中的意思。
「過去的,真的只能放下嗎?」
「試著放下吧。」
你的語氣溫柔,卻帶著無可動搖的決心。車站的廣播再次響起,提醒乘客列車即將進站。我低頭笑了一下,沒有再問,因為這個問題從來沒有標準答案。嘴裡哼著你曾經唱過的歌,旋律輕輕滑過指尖,像風一樣,觸碰得到,卻握不住。
曾經,我用這雙手為你編織過圍巾,親手做過巧克力,而如今,它們只能在鍵盤上敲打思念,一遍又一遍地將回憶轉化為冰冷的文字。
「我們是不是曾經擦肩而過很多次?」
也許,在擁擠的地鐵車廂裡,也許,在街角等紅綠燈時,也許,在某個熟悉的咖啡店裡,我們在相鄰的座位坐著,卻沒有抬頭。或許,我們早在見面前,就已經錯過了彼此。
「再見。」
這一次,你說出口的時候,語氣裡不再帶著期待,而是一種明確的告別。我看見,你的身後,有一個人慢慢走來,輕輕牽起你的手。
這一次,是真的「再見」。
過去的每一次再見,都還存著下一次相見的可能,而這一次,我清楚地聽到了離別的重量。如果這次的分開,是永遠的分開,請將我對你的情感,一併帶走。讓我還有能力去愛上一個新的人。
你牽的那雙手,曾經是我的;你挽著的那隻手臂,也曾經屬於我。但現在,它們有了新的主人。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愛情不是拔河,誰用力,誰就贏。還寄放在你那裡的心,不必歸還。
人們說,得不到的愛情最美,因為它在記憶裡,永遠完美無缺。但我不要這種完美。如果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無法讓你變得更快樂,那麼,請你走向他的懷裡,因為他,或許能給你真正的幸福。
童話故事裡,男孩與女孩克服一切困難,最後走到白頭。但我們沒有童話。現實裡,愛若不能帶來快樂,再多的努力,也無法換來一個好結局。
我想起很久以前,你曾經在便利商店選擇飲料時猶豫不決,最後卻拿了一瓶陌生的果茶。你說:「有時候,人總會選擇自己不熟悉的東西。」當時我只是笑,沒有回答。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終究不是彼此熟悉的那杯茶。故事還有下一頁。
至於句號——
這次,換我來畫上了。
再見了,White Angel。
11, 22, 2007 / 02, 20,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