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久的時間,直到遠處傳來談話的聲音,我才不捨的離開她身邊。對,我知道這感覺是不捨。
「祭典幾點開始啊?」明顯是轉移話題的問法。「誒我真的想看煙火,看得到嗎?」
她看看錶沉思著。「嗯...我不確定會不會有煙火,但我們現在慢慢開回去,就差不多可以準備出門了,祭典大概都三四點就開始了,會有很多屋台喔!」
看到她恢復一抹開朗又有自信的笑容,很棒;我也跟著笑了。
突然,她想起什麼似的轉向我。「誒你呢?我要聽你最近一次的戀愛故事。」
呵呵呵我大笑了三聲,快速離開她身邊,卻被她一把抓住。
「我沒有故事。」丟下這句話,我再次擺脫她的手,跨大腳步離開她眼前。
「屁啦!你好詐!哪有這樣的!」身後傳來她不開心的叫罵著,完全不在意周遭還是有很少很少的遊客掃射而來你們兩個可以安靜一點的眼神。
沒多久發現她的聲音變得遙遠,回頭看,她在一塊空地旁停了下來。
順著她的眼神方向,前方是一棟矮房子,前庭空地處攤開一大片的漁網,幾個有年紀的婆婆們坐在矮凳上邊聊天邊動作著,看起來像是在整理魚網之類的。
她上前跟婆婆們聊了幾句,並用手機拍下了幾張照片,加快腳步跑到我身邊。
「是補魚網耶!你有看過嗎?」她把手機湊到我眼前,興奮的像隻準備要出門散步的小狗狗。「超懷念的!」
「是因為妳會去捕魚?」
「不是!」又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這裡是深山裡耶!婆婆他們說這個島上漁業也很興盛,也因此他們這個年紀了還能有點事情可以做。很棒!」
她把手機收進口袋,昂首闊步走在我身邊。
「我在漁村長大的,小時候都要幫忙補魚網,沒想到這裡的補魚網工具跟台灣是一樣的,第一次看到!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座鐵工廠,我們還會去挖廢鐵拿去賣錢。」
「小時候就有賺錢頭腦,不錯不錯!」真心稱讚。
微微上揚的嘴角,輕快的腳步,此刻我感受到她心裡的愉悅,方才的憂傷都已經一掃而空的。
把車還回去之後,她從椎名太太手中接過鑰匙,椎名太太叮嚀著說晚上會有煙火,叫我們不要錯過了。跟著她的腳步,來到了還算熱鬧的神社前。
通過鳥居,長長的參道兩側有幾個攤販,烤麻糬、章魚燒、烤肉串,還有香味四溢的炒麵攤;人潮不算多,看起來都像是在當地住了至少二三十年的在地居民,充斥在地濃厚口音。
有多久沒有來到這麼熱鬧的地方?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沒有好奇的眼神,只有熱情的招待,平凡的幸福,是這種感覺。
「雖然沒有夜市牛排,但至少也算是逛夜市?」她抬頭瞄了我一眼,明知道光是這樣我就滿足了。
太陽還沒下山,我竟然出現在名為祭典的場合,這是出發前未曾想過的驚喜。
「誒你不願意分享上一段戀愛,那你的團員們會知道嗎?這個可以聊嗎?」跟她一起站在章魚燒攤販前排隊,老闆快速的翻轉著一顆顆的金黃,都餓起來了。
「應該看得出來吧,我很明顯。」聽到她跟老闆喊兩盒,趕緊阻止她修正成一盒。「章魚燒我還好,我喜歡吃硬的。」
她想到什麼似的瞇著眼笑著。「好喔~~~」
「笑屁!沒有要跟妳開車!」把章魚燒接過來,舞動的柴魚傳來煙燻的香氣,插起一顆章魚燒一口塞入口中。「靠!好燙!」
她看著我想吐又不能吐又燙得要命的表情,那眼神完全沒有同情,充滿了你看吧活該的取笑意味。
「急什麼啦!第一次吃章魚燒嗎?不知道很燙喔?」那老神在在的馬後砲很欠揍。然後是優雅地咬了一半?
「章魚燒哪有這樣吃的啦!就是要整個吃下去在口中爆漿的感覺才過癮啊!」靠我說了什麼。
「還說不開車!!」她吃下剩下的那一口。「在口中爆漿很噁耶,不小心還會燙到。」
我相信她說的是章魚燒,儘管她的眼神滿滿邪惡。
「不會燙啦,頂多溫溫熱熱的。」我很認真的說。「我說的是章魚燒!口水會降溫,真的!」
她不理我,瞇著眼笑得很詭異。算了,隨便啦。放棄抵抗看看四周,繼續尋找下一攤想吃的東西。
「誒所以你談戀愛會很明顯?」她再次回到剛才的話題,看來頗有當記者的天份。
「喜歡會很明顯,不是談戀愛。」思考著到底該誠實到什麼程度呢?
「原來如此!」她走向一攤賣炒麵的攤販旁邊,欣賞帥氣老闆炒麵的模樣。「記得你蠻常說不要跟音樂人談戀愛的,會被晾在一邊。」
「BINGO!鐵粉認證再加一!」
誒沒禮貌,怎麼轉頭一看已經跟帥氣老闆聊起來了?
上一秒還在問我逝去的戀情,下一秒跟別的男人笑得花枝亂顫,這樣對嗎?
轉身面向參道的另一邊,盡頭是莊嚴的本殿,而參道兩側也很特別,左側是茂密的樹林,右側可以遠眺海平線。小小的祭典,完全聽不到中文跟英文,那好像是安全感的東西,是不是在身邊?
「誒誒誒!」再次看到她驚訝又興奮的跑向我。
「我有名字。」給她一個白眼。「又怎麼了?」
「老闆說你很帥,多送你兩片牛肉!」她真的很誇張,笑的很誇張,魚尾紋都藏不住了。「他以為你是我男朋友,我說不是,他就立刻說想認識你!然後還多送了幾片牛肉!!說到牛肉,回去之後帶你去吃好吃的黑毛牛!」
「誒妳為了牛肉把我賣掉喔?見肉忘友。」夾起她說的牛肉一口吃掉,可惡,這帥哥的牛肉煎得恰到好處。
「老闆很帥啊,配你剛好!」她大大的吃了一口麵。「不過我還是幫你拒絕他了,老闆的另一半已經在瞪我了!」
回頭一看,老闆跟另一個同樣稱得上帥哥的男子正甜蜜的互吻對方。光天化日之下,可以不要這麼閃嗎?
「我才不要配帥哥咧,搶走我的風采。」冷哼一聲,大大吃一口麵,可惡也是好吃。
「你這麼耀眼,怎麼可能。」她驕傲的傻笑著,彷彿我是引以為傲的所有物。
「的確是。通常站在我旁邊都會變得遜色。」說也奇怪,今天反而沒什麼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可能是身上的工作裝太融入當地風情,路人大概以為我是對岸小島上,訓練海豚的工作人員?
「欸你叫我今天要穿這件出門,是因為比較在地嗎?」
她大大吞下一口炒麵,很不淑女的點著頭。
沒差,在地也好,鄉土味也好,不引人注目的感覺很好。
看她咀嚼著炒麵的模樣,很醜耶。用這樣的眼神瞪著她,被她直接無視。眼看著炒麵都快吃完了,她興奮得到的牛肉片還靜靜的躺在盒子裡。
夾起一片她捨不得吃的牛肉塞到她嘴裡。「快吃,冷了不好吃。」
在我的命令下她慢慢的咀嚼嘴裡牛肉的香氣。而我則是把剩下的炒麵解決掉。
「我不能...吃牛肉...」她低著頭,緩緩地丟出這幾個字。
什麼!!?「呃...不會吧!我還以為你不好意思吃!抱歉,快吐出來!」糟糕!硬是讓小天使破戒,會不會害她運勢變差之類的?
她的話讓我慌張失措,趕緊把手中的盒子推到她嘴邊,她仍然低著頭安靜的不說話,肩膀微微顫抖著。
「是宗教信仰嗎?還是算命的說不能吃?抱歉啦!我真的以為你要留給我,妳趕快吐出來!」她的沈默像是一拳打在胸口,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愚蠢至極。
大約過了十幾秒左右,這段時間漫長的快讓我抓狂。
突然她抬起頭,瞬間對我露出一個被騙了的笑容。「哈哈!我不吃牛肉幹嘛買牛肉炒麵啦!」
我聽到自己理智線斷掉的聲音。
這一瞬間周遭空氣都冷掉,我知道笑容在我的臉上凍結住了。「不好笑。」
看到我的表情,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玩笑開過頭,愧疚感漸漸地堆滿臉上,怔怔地看著我。卻不說話。
周遭人群來來往往,我們站在餐道靠近樹林的那一邊,聽得到吵雜,但我們之間卻是沈默。
「對不起。」她低下頭,久久才吐出這幾個字。「我...。」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另一旁幾名男子的叫囂聲與打破玻璃的聲響吸引了目光。
現場突然一陣騷動,四周人潮全都朝著有八卦的地方推擠想一探究竟;眼看她快被後面的人撞上,下意識的上前去拉著她的手臂,將她擁在胸前,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喧鬧聲的另一邊,長長的海岸線看不到盡頭,這裡的海跟剛剛展望台看到的不一樣,那邊有瀨戶內海的感覺,這裡這是一望無際的海平線,是他喜歡的模樣。
「真的對不起啦!我不會再亂開玩笑了!」他靜靜的走在我前面,對於我的道歉沒有回應,可能還在生氣我的惡作劇,也可能是享受此刻的寧靜。
他不想回應是我活該。不知道在哪裡聽過,人一旦熟悉了,就會失去原有的尊重。
雖然只是一個小玩笑,對別人而言或許很嚴重?程度本來不是自己說了算。他的背影拒絕與我交談,我也不能強求;好好過完今天,明天帶他回到島上,他應該就會離開了吧。
海的另一邊,已經聽不到剛才的喧譁聲,而那熟悉的叫囂,是曾經經歷過無數次的聲響。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語著。「誒剛才不是有人摔破玻璃嗎?那是摔破酒瓶的聲音,我很熟悉。」
回憶像是關不緊的水龍頭,一點一滴著流進腦海,吵雜的吆喝聲、麻將碰撞的清脆聲響、滿地摔破的啤酒瓶、黑暗的小暗巷、捲曲啜泣的嬌小身影…。「我爸是船長。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捕魚是一個不得了的行業;一艘船,出海一兩個月後回來,滿載而歸;接著是呼朋引伴,喝酒賭博,好闊氣。
賭贏了喝個爛醉不見人影,賭輸了就是揮拳發洩不得安寧;整條街都知道那個酒鬼又在打老婆出氣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怪罪在老婆身上,每一件小事都是他動手的導火線。每一次,他回來的每一次都是一樣的劇情。
但我沒有哭,雖然覺得媽媽很可憐為什麼要被打被踹,但就是不想掉眼淚,看到姊姊哭得很慘甚至是要跟老爸拼搏,但我就是哭不出來,只會安靜的站在旁邊看著,彷彿是一種抽離悲傷就不會再悲傷的本事,白話一點就是冷血。
有一次又上演一樣的戲碼,我拿著書包就離開了,離家出走跑去奶奶家,那時候我才小學一年級吧,就已經知道怎麼拋棄重要的人,更好笑的是,沒有人找我。」
海風一陣陣迎面吹來,入秋之後的夕陽,溫暖中帶點寒風刺骨,可以聽見海浪衝撞沙灘後,節節敗退的挫敗聲。
「後來我考上的台中的大學,當時某一個晚上發生了震驚全台的地震,手機還沒有那麼普及的年代,地震後好幾個小時我終於聯繫上高雄的家人,沒人問我怎麼了,這感覺跟小時候離家出走一樣,我是不被需要的那個。
當然長大後明白那只是小時候偏激的想法,家人那時候已經自顧不暇了,眼裡自然放不下一個缺愛討拍的孩子;不過,要嘛不是我夠努力,就是我夠冷血才能看開這一切,不然現在應該在哪裡鬼混吧?」
夕陽已經完全沒入海平線,黑幕已經籠罩整片天空。
「謝謝妳沒有走偏。」他已經默默的站在我的左邊,一起望向遠方的海平線。
「其實我覺得我還蠻幸運的,雖然小時候是那樣的童年,但我爸在我上大學之後就戒酒戒賭戒菸,現在反而是擁有經濟大權的我媽,經常吆喝著我爸。」我輕笑一聲,這也是小時候不敢想像的未來。
他跟著微笑,似乎也在替我感到欣喜。
「有些人…就不是這麼幸運。」他用一種輕快的語調,試圖讓接下來的對話能顯得輕鬆一些。「小時候因為家人的關係,看過很多龍蛇混雜的場面,但那是大人的事,我爸總是這麼說。大人的世界很複雜,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很多灰色地帶,壞人不一定是壞人、好人也不一定是好人的時候也常會發生,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才是重要的。」
「幾天前才在巷口遇到叫我要認真讀書的叔叔,過兩天卻被丟棄在路邊成為冰冷屍體,這種場景也不是只有一次。
賭徒用一切身價賭一個未來,兄弟用鮮血肉體捍衛道義,誰對誰錯?哪有標準答案。有很多人的身不由己,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三言兩句就能雲淡風輕。」
我想起看過關於他家人的報導,家族中有黑道背景的成員,儘管他走在自己的音樂大道上,還是三不五時會被一些小報社寫成八卦報導賺取銷售。
「因為過去看得太多無常,所以才知道那些都只是日常嗎?」我這麼解讀他用音樂想傳達給大家的想法。
感覺到頭上有重量覆蓋,是他的大手掌傳來的溫度。「誒在妳缺愛的小時候,有用什麼方式讓自己比較開心嗎?我是在畫畫與書本裡找到讓自己開心的開關。」
聽出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跟著他改變話題。「嗯…去鄰居家玩家家酒算嗎?」這麼說來,這好像也不是開心的開關耶,那都是跟著別人的屁股後面做的事情。
「不對,應該是寫寫東西吧。大概國中開始喜歡寫小說,大家都在畫著灌籃高手的時候,我有空就會寫小說;那大概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回憶一個一個冒出來,國一時第一次寫的愛情小說,先從人物設定開始,一直到劇情大綱,先想好章節概要,再慢慢添加台詞劇情。
「所以妳在沙發上寫的是小說嗎?」他想起她皺著眉頭思考的表情,那畫面可以幻化成一句歌詞。
「嘿嘿…對啊!不過寫的都是一些搬不上檯面的東西。」竟然被他看到,真是有夠丟臉的。「欸你小時候也缺愛嗎?」
「妳記者喔,這麼會畫重點?」他把手收回去,蹲坐在沙灘上開始自顧自的拖鞋子。
「我的學生時代的確很會畫重點。」跟著他把鞋子脫掉,沙灘綿綿密密的刺激著腳底,是舒服的觸感。
「小時候哪會輕易滿足父母親給的愛?誰不是在歷經蒼海之後,才了解最初的簡單叫做幸福。」雙手各拿著一隻鞋,腳踢著沙子,這畫面好像在拍MV。
「那時候爸媽忙著工作,我跟我弟年紀差很多,所以在我還是小時候的小時候,就要成為懂事的大哥哥照顧弟弟;常常會覺得為什麼爸媽比較疼弟弟,我也是小孩啊!現在想想根本就是屁孩的爭風吃醋。不過那時候真的覺得爸媽都不愛我。」他哈哈兩聲,取笑自己小時候的幼稚。
「欸我沒有這個困擾,我是最小的,從小就是被我姐照顧,說不定我姐也跟你一樣抱怨過!」跟著他的腳印,我的大腳丫也變小了。「你們差幾歲?我跟我姐差7歲,小時候都是她幫我穿鞋襪帶我去上學。」
他停下腳步,沈默了一下下,又繼續前進。「七歲,我小一時他剛出生。跟妳們一樣。」
「那你會幫你弟穿鞋襪嗎?帶他去上學?」
「還要幫他洗澡泡奶奶呢!」他笑著。「小時候我可是全職小奶爸,所以我弟超級尊敬我,從來不會對外透漏我的事情。」
我笑著認同,至今還是一個沒露過臉的弟弟,光是這一點就覺得神奇;如果我哥是超級巨星,我應該會認不住想要大聲炫耀吧!
「你弟會知道你談戀愛嗎?」
他轉身停下腳步,來不及煞車直接撞上他的胸口,他正一臉無奈的看著我,臉上明顯寫著『還問?』
跟上他的腳步,正前方的一片黑幕上閃爍著來自遙遠星球的光芒,他跟這畫面超搭。
曾經是這麼搖不可及的存在,此刻卻在我眼前。
沒多久,神社方向傳來陣陣煙火的聲響。
一顆亮橘色小火球拖著長長的黃色尾巴飛到半空中,化身成為一朵朵耀眼燦爛的花火,不同成分開出不同顏色的花朵,一聲聲震動內心的感動。
眼前畫面光彩奪目,稍縱即逝的美好,如同現在的心情。
在海邊散步時看到了煙火,我們沒有說話,靜靜欣賞這五彩繽紛的景色,想把那一刻記錄在心裡的小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