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想像中的神聖國度回歸人間：《蒙兀兒之後—印度五百年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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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想像的共同體》分析台灣人想像中的印度
身處華文圈的台灣，對於印度的印象，大概不脫以下的標籤：佛教、印度教、瑜珈發源地、充滿伊斯蘭風情的泰姬瑪哈陵、種姓制度、曾經的英國殖民地、落後、分裂、性犯罪猖獗…等等。這些標籤同時包含了最聖潔的正面形象、以及最污穢的負面形象，同一個國家能夠讓人產生這麼多複雜的印象與情緒，放眼古今中外的歷史，恐怕很難有其他的國家能與之匹敵。
在我完讀《興亡的世界史》之後，最大的遺憾就是這套堆起來比幼稚園小朋友還高的世界史叢書，居然沒有印度的專書。在市面上還買得到的印度史，居然還有台灣人寫的年代久遠、內容與思想停留在戒嚴時代的劣作；而翻譯國外的印度史，很多不是太簡略，就是非專業歷史學者的著作，都不是很理想。最後在圖書館找到這本《蒙兀兒之後—印度五百年的蛻變》（原書名：劍橋印度簡史），總算符合了我心目中的標準，可惜中譯本已絕版，只能在圖書館借閱。
說到我心目中的標準，就必須提到已故美國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的名著《想像的共同體》，這本現代民族主義理論的劃時代經典之作，以一個非常巧妙的切入點來分析民族主義的誕生：
想像的共同體不同於（基於實踐的理由，不可能是）現實共同體，現實共同體是建立在成員之間每日面對面的互動。安德森相信民族是社會建構的共同體，是由認知他們自己是團體一份子的人們之想像所建構而成…（維基百科）
「想像的共同體」的概念非常的有趣，儘管民族主義的倡議者都宣稱自己的民族是「自古以來一脈相傳、綿延不絕」的民族，但是在客觀分析之下，都可以找到民族被後人建構的痕跡。舉一個華文圈人人皆知的例子：中華民國的國父／革命先行者孫文先生，在推翻滿清前喊的口號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但是在民國建立之後，卻又高喊「五族（漢、滿、蒙、回、藏）共和」，這兩個完全互斥的概念，出自同一人之口，其追隨者居然可以毫不懷疑的接受奉行，實在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但是這樣前後不一的轉變，用「想像的共同體」就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釋：就是因為中華民族的概念是建構出來的，所以會根據建構者的喜好、政治上的需求、國際的情勢去做出或大或小的調整。在「想像的共同體」問世之後，以往狂熱的民族主義者所堅持的「神聖」的民族起源、「純正」的民族血統，通通在「想像的共同體」這面照妖鏡的照射下，化為無所遁形的拙劣人造之物，因為經不起考驗而分崩離析。
將「想像的共同體」的概念反過來套用在我們對於印度的想像，也就是：
台灣對於印度的想像，來自於我們受到華文圈的影響，不知不覺建構出一個「想像中的異民族」。
因為強盛的漢帝國與唐帝國積極引進佛教思想，所以印度的古代文明一定是輝煌燦爛的；因為近代印度淪為英國的殖民地、而中國對英國的戰爭只損失部分土地與金錢，所以現代中國對印度就會產生不自覺的優越感，認為現代印度是曾經淪為殖民地的落後國家。以自己的立場與利益任意塑造對方的形象，這是國與國之間誤解與敵意的根源，光是和印度沒有密切關係的台灣，就可以產生那麼多似是而非的標籤了；所以當我們把時間回溯到十七世紀成立東印度公司的大英帝國，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英國人會以如此傲慢的態度，讓印度一步一步淪為殖民地。
依照「想像的共同體」的理論，殖民地對於自己的民族想像，常常深受殖民母國的影響而不自知。最要命的是：在脫離殖地身分之後成立的民族國家，也會自然而然的帶入殖民母國的觀點，甚至把殖民時代產生的社會問題帶入新成立的國家。這本《蒙兀兒之後—印度五百年的蛻變》的主旨，就是站在「想像的共同體」的角度，分析大英帝國與印度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解析兩者對於對方的想像，如何強烈的影響印度這個國家的發展。
印度史三段論：從想像化為現實的恐怖緊箍咒
由英國人創造的「印度史三段論」，認為古老的「印度教」曾經創造出偉大文明，但隨著十三世紀伊斯蘭統治印度，不但印度文明從此僵化，外來的專制穆斯林統治者與印度民眾的隔閡，除了造成政治結構脆弱，像國王奧朗則布獨尊伊斯蘭、排斥印度教的做法，也造成印度文明的倒退。等到現代英國殖民時期的開明領導、科學進步後，印度恢復了文明與活力，最後促成印度的獨立。
以上的三段論，把印度分成古代「印度教」時期、蒙兀兒時期、英國殖民及印度獨立期這三階段的發展，不但是英國殖民政府對印度的基本假設，英國殖民政府也把這樣的假設化為現實，塑造了殖民時期的印度。這樣簡單明瞭的三段論，甚至影響了現代的歷史著作，像是美國學者湯瑪士．特洛曼在2015年的著作《印度：南亞文化的霸權》，也以「大英帝國直接統治，但英國政府僅維持最低功能，並不涉入印度的社會與婚姻制度」這種毫不懷疑的態度來形容英國殖民統治的文明，看來三段論的影響還是現在進行式。
問題來了：我們一但接受了這套以英國人為中心、由英國人創造的歷史架構之後，要如何以這套架構來判斷英國人統治印度的是與非？以英國中心論來批評英國，只能淪為以卵擊石，因為結論早就被寫好了，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得出不同的結論，我們如果不先放棄這種先射箭再畫靶的粗糙歷史架構，根本無法看到印度的真實狀況。接下來讓我們根據本書的內容，從檢討三段論出發，來看看這套架構到底有哪些錯得離譜的認知。
第一個要檢討的，就是那個從來不曾存在的古代「印度教」時期。稍微有點宗教知識的人，也一定知道古代從印度外傳的宗教，除了印度教之外，還有盛行於東亞和東南亞的大小乘佛教，以及傳到中亞的藏傳佛教。更不要說除了佛教之外，還有流傳久遠的六派哲學，把古代設定為「印度教」時期，並且把印度教的種姓制度視為印度人最基本的社會制度，都是英國人對於古印度（可能是故意的）的重大誤解，因為佛教（再加上耆那教）都是明確反對種姓制度的宗教。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發明」出古代「印度教」時期的英國人，為的是簡化殖民政府的管理，以及降低蒙兀兒帝國的正當性，讓印度人以「天生的」印度教徒的身份，敵視「外來的」穆斯林的統治。這種讓印度教徒以及穆斯林教徒互相對立的殖民政策，是英國人牢牢控制印度的訣竅，印度會遲至二戰後才獨立，也是因為印度內部被英國人挑起的衝突與矛盾，讓英國人從中得利。
第二個要檢討的，是「外來的」穆斯林以及蒙兀兒帝國對印度的壓迫。先不論印度人的祖先之一的雅利安人本來就是從西亞移入的人種，在蒙兀兒帝國之前數百年，早就有來自中亞或西亞的穆斯林前來建立地方王朝，在波斯文化傳入印度之後，更促進了連接印度洋與波斯灣以及東南亞的伊斯蘭貿易網路的發達。如果要把「外來的」族群逐出印度，恐怕整個印度次大陸會找不到半個人。然後，蒙兀兒帝國的統治者，除了排斥印度教立場顯明的國王奧朗則布之外，全都施行平等對待印度各族群的政策。如果蒙兀兒帝國統治者的心胸真的那麼狹隘、國內的對立真的那麼嚴重，以蒙兀兒帝國這種前近代的、鬆散的帝國結構，根本沒有能力動員那麼多人力物力，去建造像泰姬瑪哈陵那麼龐大的工程，這是很容易推導出來的結論。英國人利用三段論讓蒙兀兒帝國成為全民公敵，只是為了取而代之，根本是認知作戰，但是這樣的認知作戰卻一直遺禍致今，讓穆斯林族群至今在印度依舊飽受歧視，成為印度社會不安定的因素。
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檢驗大英帝國在印度的殖民時期是否「開明領導、科學進步、並促成印度的獨立」？這是一個乍看很難檢驗的事實，因為並沒有另一個未經英國殖民的平行時空印度，可以檢驗在沒有大英帝國的情況下，印度可以有健全的行政組織、工業及農業充份發展、以及走向現代的獨立民族國家之路。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一直到英國殖民的最後一天，印度人在英國人眼中，都還是次等公民、都還是經濟上備受壓榨的族群。如果英國殖民真的那麼好的話，為什麼甘地和尼赫魯等人要挺身出來反抗？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印度人入獄？為什麼會受到英國人血腥的鎮壓？這種倒果為因的講法，就像在台灣把宣告解嚴的蔣經國視為台灣人的救星一樣荒謬，意思就是說如果沒有英國人的壓迫，印度人就不會奮起，那是非常傲慢而野蠻的心態。
至此，英國人的印度史三段論已完全破解，在全球史知識逐漸普及的現代，不應該再用這種殖民時期的歷史觀來看印度。
在印度經濟起飛之後
除了之前提到的《印度：南亞文化的霸權》，另外一本日本學者水島司監修的《極簡印度史》以更精簡的篇幅來介紹印度史，與這兩本跨幅數千年印度歷史、精薄短小的書相比，本書《蒙兀兒之後—印度五百年的蛻變》似乎較為「不實用」「不全面」，如果是想要快速了解印度歷史的讀者，應該不會選擇本書。
但是《蒙兀兒之後—印度五百年的蛻變》的價值並不在於此。如果要深入了解現代印度所面臨的問題，一定要從蒙兀兒時期、英國殖民時期、一路追踪到印度獨立後的各種情勢發展，才能看清現代印度社會的建構過程，這也是本書花了大量篇幅，試圖建立的完整歷史脈絡。另外，本書以「想像的共同體」出發，深入探討印度民族國家的形成與大英帝國密不可分的關係，透過如此深入的內容，才能真正發掘印度社會的深層問題。
為了與印度做生意，許多人開始試著去了解印度這個國家的歷史與文化，這是件好事。只是在選擇資訊的時候，請務必避開大英帝國殖民時期的遺毒，不要用大英帝國殘留至今、充滿傲慢與野蠻的歷史架構來看待印度。運用當代世界史的知識，忠實呈現印度的歷史，以平等而慎重的態度去尊重印度這個國家，這樣應該可以更順利的打入當地社會，與印度人一起拚經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