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茶盅輕叩青石桌,晨霧中的陸羽茶室尚在沉睡。凝視杯中沉澱的茶垢,忽見褐色紋路在盞底蜿蜒成河圖洛書,恍若老子騎青牛涉水而過的倒影。侍者添水時水花濺落,那上古的密碼便化作漣漪,在廿一世紀的晨光裏碎成滿室星斗。
老漁夫在吐露港收網的姿態最合道法。潮漲時他佇立如崖岸,任浪花將褲管浸成玄色,網眼裏漏盡銀鱗千尾,只取三兩尾斑斕小魚。某日暴雨後見他獨坐灘頭,破舊斗笠下竟捧讀《帛書老子》,潮聲與竹簡沙沙應和,霎時明白何謂「天網恢恢,疏而不失」。這漁網原是用月光編織的,漏去的不是魚獲,恰是世人汲汲的貪嗔癡。
銅鑼灣霓虹深處,總能撞見這般奇景:摩天大廈玻璃幕牆映著白髮老嫗,挾竹籃往乾涸的噴水池汲水。籃起水落千百次,稚童笑她癡愚,卻不知此乃「大盈若沖」的當代演繹。某夜暴雨突至,滿籃積水竟映出銀河倒懸,那竹篾裂痕恰似二十八宿經緯。老子說「埏埴以為器」,原來最珍貴的器皿不在形制,而在虛空處盛裝的滿天星輝。
在帕特農神廟殘柱下遇見的希臘哲人最堪玩味。他說畢達哥拉斯與老子同代,西方以幾何解構世界,東方卻用墨色暈染天地。雅典學派追求邏輯的鎖鏈,道家偏愛月暈的朦朧。想那函谷關的尹喜何等慧眼,若非他強留五千字,今日世人怕要困死在非黑即白的邏輯迷宮。君不見量子糾纏現象,不正暗合「玄之又玄」的古老箴言?
最驚心動魄莫過於中環金融城的午後暴雨。西裝革履的精英們在玻璃迴廊奔逃,唯獨清潔阿嬸持竹帚立於漩渦中心。雨水沿傘骨匯成八卦圖案,她腳邊的落葉竟隨水流排出先天六十四卦方位。這畫面令我想起華爾街那尊銅牛雕像,牛角所指正是「反者道之動」的當代註解——當全球資本在數位洪流中狂飆,道家智慧恰似阿嬸手中的竹帚,輕輕一掃便現出天道循環的經緯。
深夜摩星嶺的燈塔最宜參悟「光而不耀」。強光刺破海霧時,反教航船迷失方位;待燈火轉作幽藍,方見漁火點點如星子浮現。這道理古人刻在渾天儀上,今人卻遺忘在鐳射投影裏。某次在硅谷聽工程師爭論AI倫理,忽見窗台螞蟻正沿夕陽金線搬運麵包屑,頓時莞爾——原來老子早將「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奧義,寫在昆蟲的集體潛意識中。
茶涼時分,驚覺紫砂壺的包漿已顯出河洛圖像。這讓我想起東京根津美術館的南宋曜變天目盞,宇宙星雲在釉色間流轉千年,恰似「道生一,一生二」的物化顯現。侍者來添第三巡水,滾湯注入的瞬間,盞中竟浮現鯤鵬幻影——原來我們日用而不知的茶禪一味,早被寫在《道德經》第四十二章的夾縫裏。
雨後到長洲看晾曬蝦醬,數百個陶甕在烈日下吞吐海風。老匠人用木勺翻攪暗紅膏體時,總要低吟「澹兮其若海」。某日見他將敗壞的蝦醬傾入榕樹根,三個月後樹冠竟綻放珊瑚色花朵。這便是「將欲歙之,必固張之」的生動詮釋吧?腐敗與新生在道家眼裡,不過是太極圖上的陰陽流轉。
凌晨的彌敦道最能體會「大音希聲」。霓虹熄滅的剎那,城市露出她素顏的輪廓:報攤老人摺疊鐵閘的吱呀,清道夫竹帚劃過柏油的沙沙,流浪貓躍過唐樓天井的輕響,這些破碎聲響拼湊成的寂靜,恰是「聽之不聞名曰希」的都市變奏曲。老子若穿越而來,或會將五千言刻在地鐵閘機的讀卡器上——「道可道,非常道」的現代版,或許就是八達通「嘟」聲後的匆匆過客。
茶盡欲歸時,侍者指著我杯中茶漬驚呼:「這紋路像極了敦煌星圖!」俯首細看,那些褐色的軌跡竟暗合北斗旋轉的軌跡。忽悟老子所謂「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原是要我們在茶垢裏看見銀河,在堵車時聽見潮汐,在股票指數起伏間摸到天地脈搏。此刻維港晨霧初散,渡輪劃開的水紋正寫著第四千零一種版本的《道德經》——以浪為簡,以光為墨,以整個香江作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