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2024年《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中收錄文章〈唔夠Man!田野現場的亞洲酷兒陽剛特質〉之摘介。
去年林郁婷在巴黎奧運會上的爭議仍歷歷在目………不知道各位生理女性,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在廁所裡遇上一位外表陽剛的生理女性,讓你產生疑惑、眼睛一瞪。我想先代表我自己為那些驚嚇(甚或不舒適)向大家道歉,但說實話,挾帶著「不合宜」的負罪感而不知所措的陽剛外表者,同樣不舒適啊!
這個場景是一個相對明確的例子,但這種幽微的不適其實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角落。再舉個例子,我曾在一份工作中,被要求提供一個能滿足所有年齡層顧客的「稱謂」,簡直比解謎還難:
「哥哥」聽起來不誠實,
「本名」顯得過於親密,但又不愛給自己取那種外國人的「英文名」,
「助理」又讓年紀尚小的人摸不著頭腦。
最後,這個話題在一片無解中擱置,把可能性留給每一個當下。回想我的成長歷程,「陽剛」特質並沒帶來什麼甜頭,留給我的,往往是不斷的「自清」。
在〈透「樂」見人:音樂鑑賞外的探索之道〉中,我談到了民族音樂學裡「田野」的重要性;但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田野研究暗藏著出人意料的門檻。試想一下,那會是怎樣的情景呢?讓我們聽聽酷兒和性別研究學者鄧詩薇(Shawna)、鄧芝珊(Denise)怎麼說?在那些充滿尷尬與不確定的訪談現場,如何找到自己的立足點?
當受訪者以自我身份認同與詞彙定義向Denise和Shawna發問:「但你們想用甚麼稱呼?叔叔還是 Korkor〔哥哥〕?」時,兩位學者不僅無法回答,還感受到一絲尷尬。相反地,當問問題的主客體反轉時,大部分受訪者卻回答「無所謂」。
這個情境讓兩位研究者曾試圖在性別研究中尋求救兵,希望給出一個能指認這些群體的代名詞;但他們很快就意識到:這個指認真的重要嗎?究竟這個指認是出於研究者的需要,還是受訪者真正想要?
看來稱謂這檔事不僅困擾著我,還影響著更多人。它深刻地左右著我們的人際界線與互動,這不僅僅是一個詞,而是一種彼此認同與距離的微妙衡量。
對主流的生理女性氣質來說,只要有一點點陽剛就可能就「out」;但對Denise和Shawna的受訪者而言,差一點的陽剛卻可能被視為不夠,從而劃分出圈內與圈外的界線,錯失了打開交流的契機。
事實上,就像主流生理女性氣質千變萬化一樣,「陽剛」也因年齡、階級、種族與文化背景而展現出多樣風貌。比如,有一種來自基督教學校和殖民遺產的後殖民精英陽剛,展現出受過教育、體面且強勢的男性形象,彷彿英國殖民者的翻版;另有一種根植於亞洲儒家文化的君子陽剛,強調責任、正直與家國情懷的君子風範。無論是無意識還是有意識的陽剛展演,都在每一次訪談中留下痕跡,牽引著互動的張力,也悄悄參與了性別知識的建構。
但這畢竟是在性別研究的田野裡啊!我曾幻想那裡會有較寬容的眼光,卻發現文章中的故事和強烈的反身性竟微微觸及了些許舊傷。雖然在臺灣同婚通關後,情況確實改善不少,但在與人初識時,我仍能嗅出那幽微的困惑與遲疑。這讓我不禁思考:像我這樣的人在進行訪談時,是否會因為我的陽剛特質而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
最後,我特別喜歡《同聲同氣》的章節編排。作者在前言中給了這句話「平抬」的特殊待遇:
也許我都希望有這樣的時刻:不再需要向別人解釋自己。
而全書的結尾,以〈唔夠Man!田野現場的亞洲酷兒陽剛特質〉作結,也許那一天——不必再解釋自己的那一天——已經在某些人身上實現。這讓我不禁想起書中的另一個段落:
藉由記錄有同性情史女性的歷史,追溯她們的情慾與親密關係,並非旨在尋回失落的故事,而是要銘記歷史學者 Anjali Arondekar(2014)給我們的告誠 — 不要假設當下身處的歷史時刻較過去更為解放,且以為我們正在以「搜救模式」挽回和復原失落的歷史。因為,誰可以斷言現在總是比過去更解放、更自由呢?
原文請參見:鄧詩薇(Shawna)、鄧芝珊(Denise). (2024). 〈唔夠Man!田野現場的亞洲酷兒陽剛特質〉. In 譯謝莉娜 (Trans.) & 審訂楊靜怡 (Ed.), 《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 (pp.207-229). 香港: Typesetter Publishing Comp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