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文友作家陳力航分享了他的大作:〈從《不毛地帶》談終戰八十年〉(思想坦克3月14日),由於寫得精彩,我快意讀了兩遍,並從這篇明白曉暢和帶有歷史筆觸的文章中,獲得了一種文學與歷史交織的靈感。在這共鳴的促發下,我順乎自然地拿出山崎豐子的長篇小說《不毛之地》,沿著閱讀過的印象所及的路標,來到了第一卷第十節的「祖國」。或者,更具體而言,這一章的描述特別能觸動我的歷史關懷:二戰後日本戰俘(包括台灣人日本兵)如何經歷蘇聯治下西伯利亞勞改營非人道的殘酷對待。
山崎豐子在這一章開篇處就展現出全局式的俯瞰,有如一個寬角鏡頭以收納戰俘們面對強制勞動的真實處境:
「昭和30(1955)年10月中旬,無論是對於那些把生命留在異國他在的人,還是仍活著當戰犯的人來說,都已然經過了十個漫長的歲月。這裡是哈巴羅夫斯克郊外的大型混凝土廠建築工地,為了防止戰俘逃跑,並阻絕他們與外界聯絡,工地周圍建起了高牆。跟往常一樣,這一天,高牆裡有250名日本人囚犯在勞動。」
至此,我們又能見識到山崎豐子在描景方面的功力,「陰暗的天空下,二十公尺過的起重機晃動著長臂,日本犯囚分成挖土方、砌預製版、砌磚、做窗框等班,做著從小工到石匠、木匠、泥瓦匠等所有的工作。經過長達十年的強制勞動,體弱多病的人不斷增加,而這十年來一成不變的勞動加重了日本人的體力負擔,有些人一個星期前剛做過一次體力等級檢查,又名病弱者升起一級,被趕到工地幹活。」
毋庸置疑,在這種嚴酷的勞動條件下,囚犯們的體力和尊嚴隨時都會被吞噬掉的。「陰霾的天空下起了冰雨,氣溫開始急遽下降,因為還要幫立花做完他的差事,壹岐他們壓低囚帽,縮著凍僵的雙手加快了速度。現在,日本人更加團結一心,大家照顧體諒老弱多病的同胞,希望每個人都能活著回到日本。
壹岐他們忙著給坍塌的牆加壘地基,立花等上了年紀的人撿了一塊碎木片,升起了一堆篝火取暖。他們正在用汽油桶燒開水,但準備吃飯的時候,托普欽再次出現了。他揮舞著手中的棍棒,向圍著篝火剛剛獲得喘息的人訓斥道:你們又在偷懶了!把火滅掉!趕快幹活去!說著,他又痛罵道:你們這些老傢伙,總是不幹活,這麼傲慢,還想拿蘇聯的國有財產烤火,趕快給我滾!說著,他一腳踢翻了汽油桶,拿起棍棒一陣亂舞弄滅了篝火。
這時候,堀跑到工地一角的起重機前面,用極快的速度爬上鐵塔,一下子站到了起重機吊臂頂端的鐵架上,他看著下面聚集過來的人群,用顫抖的聲音說:「各位,今天我要做一件日本人應該做的事。我要作為日本人堂堂地死去 請大家要有尊嚴的活著回到祖國!雖然我今天的行為是建立在正確的信念之上,我如果連累了大家,請你們原諒我!說畢,他摘下繫在腰間的毛巾,用斧頭割破左手腕,用自己的鮮血做成一面太陽旗掛在起重機吊臂上。
接著,堀高聲唱著:跨過大海 / 葬身海底 / 越過高山 / 橫屍遍野 / 為天皇……。唱完這首歌,他從甲板上一躍而下,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時候,雖然壹岐和神森、水島趕去勸阻仍然來不及了。這時,在起重機下面的250名日本人,彷彿身體正在被碾碎的顫慄之中。
最後,大家為堀為送別的場面是令人哀傷動容的:「抬棺的隊列在一塊平地上停下來。餘暉照在幾個用西伯利亞松做成的墓碑上,這裡是日本人的墓地,墓碑上的號碼和姓名多半已被雨雪沖刷掉,墳頭塌陷,上面落滿枯葉,看去一片荒涼。壹岐他們找到了一塊墓碑不多的地方,開始挖土造墳。冷秋時節,儘管土還沒凍結,但是紅土很硬,必須使盡全身力氣才挖得動。不到十分鐘,他們汗流浹背 沒有一個人停下來休息。
壹岐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向堀道別。堀沒有作為一個21歲的學生出征的少尉逝去,卻在監獄和集中營中渡過了10年人生最美的歲月,帶著一顆純真無垢的心,為了眾多被羈押在蘇聯勞改營的同胞們獻出生命,他化作了西伯利亞的泥土。真是令人太痛心了!他們埋好棺材,添上土,堆起墳頭,插上墓碑,獻上幾串野花,雙手合十。黃昏降臨了,山谷間傳來寒風的呼叫聲,一縷耀眼的紅色光芒從西邊天際的烏雲中射下來,在地平線上投下一條紅色光帶。」
我向來主張頂尖的小說家在描景敘情上必須有高超的技法,綜讀山崎豐子的《不毛之地》以後,我更覺得這個技法是必要的,別小看這個技藝,它為讀者起到重回歷史現場的作用,又能以抒情文字為死去的受難者撫慰,撫慰所有在冰天雪地異國他鄉的苦澀靈魂得到具體的溫暖。(2025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