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下起來的。
阿凱在九份老街的轉角收起相機,額髮已沾成深褐色。他閃進「霞海茶棧」時,木門上的銅鈴鐺鏘地一響,三十年前的記憶突然復甦——父親總愛在這買文山包種,說這家的茶能泡出「基隆山的影子」。
「少年仔,衫都溼了。」櫃檯後的阿婆推來毛巾。她髮髻上的玉蘭花髮夾,讓阿凱想起母親梳妝台上那枚。茶櫃裡陳列著凍頂烏龍與東方美人,玻璃罐上的毛筆字褪了色,像被歲月沖淡的墨跡。
阿凱是來找人的。父親癌末時握著老照片喃喃自語:「該去九份還個願...」照片裡穿卡其制服的青年,站在昇平戲院海報前咧嘴笑,背後寫著「贈林桑 民國64年」。
「您認識這位林先生嗎?」阿凱掏出手機。阿婆突然打翻茶則,阿里山金萱的香氣在空氣中炸開。「這我尪啦,」她枯枝般的手指撫過螢幕,「他走十年囉,以前在坑道當礦工...」
茶桌下的虎斑貓突然竄出,撞倒牆角的鐵罐。數十封未拆的信件嘩啦傾瀉,每封都蓋著「查無此人」的郵戳。阿凱拾起最舊的那封,泛黃信封上父親的字跡刺進眼底:「給阿霞,欠你一壺結婚茶」。
原來父親當兵前常來喝茶,和阿霞的妹妹互有情愫。有次礦災父親衝進坑道救人,錯過約定的提親日,從此失去聯繫。阿婆的妹妹等到玉蘭花都謝了,最後嫁去高雄,信封裡還夾著當年的茶金——用紅線纏著的十八顆龍眼乾。
雨聲漸密時,阿婆點起陶爐煮水。她從神龕捧出個錫罐:「你爸爸存的茶,說要等結婚時喝。」開罐那瞬間,阿凱彷彿看見父親年輕時的臉在蒸氣中晃動。茶湯入喉竟有鹹味,才發現自己的淚已滾進杯裡。
返程的基隆客運上,阿凱懷裡抱著阿婆硬塞的茶葉罐。手機裡存著剛拍的照片:霞海茶棧的燈籠在雨幕中暈成紅月亮,就像父親當年沒能送出的喜帖。
車過瑞芳時,LINE突然跳出阿婆傳的老照片。泛黃的相紙裡,穿軍服的父親與年輕的阿霞站在茶櫃前,玻璃倒影中隱約可見個穿學生制服的少女,正低頭嗅著櫃檯上的玉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