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冷風裹著薄霧,斑駁而安靜,從餐廳外吹進陸霆夜的西裝領口。他剛結束與名媛的約會測試,步伐僵硬地走出包廂,臉色蒼白如冰。剛才那女人的紅裙、溫柔嗓音與手臂觸碰,像刀刃般刺進他的神經,排斥感如潮水湧來,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靠在車邊,深吸幾口冷空氣,壓下胸口的翻湧,卻無法驅散內心的焦躁。那一刻,他意識到恐女症依然如影隨形,而機場女孩的無排斥感成了他唯一的例外。他心想:「為什麼只有她……」這念頭像一團迷霧,揮之不去。
他站在落地鏡前,剛換下出門時那套墨灰色西裝,襯衫的最上兩顆釦子微微敞開,領口下鎖骨清晰可見。他喉結微動,從喉間漫過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他將左手舉到胸前,看著手指末端,仍殘留剛才那場「測試」的餘溫。
那名受邀共進午餐的名媛舉止端莊、談吐得體,外貌也挑不出什麼問題,甚至是媒體圈眼中的「完美搭配」。
他本以為,也許——只是也許——在對她不反感的前提下,自己可以勉強再踏出一步。
然而當對方在飯後起身時,手指輕輕觸碰到他手背的瞬間,他的神經幾乎是本能性地繃緊。胃部一陣痙攣,喉頭泛起的反胃感突如其來,他強忍著沒有失禮,但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在排斥。
他終究還是無法。除了她,誰都不行。
偏偏那個人,卻什麼也沒說,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冷著臉驅車返家,一路上語音訊息跳進來好幾則,都是工作上的。車速飛快地掠過高架橋,窗外城市的輪廓被夕陽拉長,連帶著他心底的那點壓抑也像被無限拉扯。
回到家中,陸霆夜脫下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鬆開領帶,露出冷白脖頸,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隱隱透著練後未散的熱氣。他坐在深色皮椅上,手機握在掌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螢幕。他閉上眼,試圖平復情緒,腦中卻浮現星辰的清甜嗓音——那是他昨晚反覆播放的溫柔慰藉。
他深吸一口氣,點開LINE,按下語音鍵。
【夜 ‧ Noctis:在做什麼?】
語音發出後,他站在窗前望著外頭的光影移動,不久,一條語音訊息彈了回來。
是她。
【星遙⭐️:剛結束現場訪談,還有點收尾工作……今天跑了一整天,現在終於能休息了。】她聲音裡帶著些許疲憊,但尾音卻是輕柔的,像不想讓人聽出她真正的狀態。
【星遙⭐️:我在台北,明天就回東京了。】
——在台北?
陸霆夜的背脊像是瞬間被電流擊中。
他盯著那條語音播放條,眉頭驟然蹙起,下一秒,飛快地打下一行字:
【夜 ‧ Noctis:妳在台北?】
還未等她回覆,他又補了一句:
【夜 ‧ Noctis:為什麼沒說?】
與此同時,許星遙在台北飯店的休息室,剛結束品牌會議。她穿著白色套裝,長髮隨意紮起,臉頰因疲憊泛著淡淡紅暈。手機震動,她看見「夜 ‧ Noctis」的語音,嘴角微微上揚,卻因忙碌未及細想。她按下錄音鍵,回道:【我在台北,明天就回東京了。】許星遙未察覺任何異樣,繼續整理文件。
幾秒後,陸霆夜的回應跳出:
【夜 ‧ Noctis:妳在台北?為什麼沒說?】
聲音低沉而冷硬,像寒風灌進耳機,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
許星遙愣住,手指停在文件上,心跳漏了一拍。自己是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在意這點,更沒想到他的語氣如此壓迫。她咬唇,回語音:
【星遙⭐️:臨時出差,沒必要報備。】
聲音帶著一絲倔強,試圖掩蓋內心的不安。
陸霆夜聽到這句,眉頭緊皺,指節泛白,冷聲回:
【夜 ‧ Noctis:沒必要?我算什麼?】
語音尾音顫抖,透著一絲怒意與失控。他內心翻湧著佔有慾,測試失敗的焦躁與她的隱瞞撞在一起,像火藥被點燃。他想控制,卻發現自己早已失控。
房間一片靜默。
陸霆夜靠坐在沙發上,整個人如同被什麼罩住了似的,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她回到台北,卻什麼也沒告訴他。他第一反應不是不信任,而是——被丟下。
明明才剛確認自己的恐女症並未痊癒,而她,就是那個讓自己破例的女孩。
遇見過的女孩子中,只有她,是那個讓他想要接近的人。心跳還沒來得及歸位,她卻像是全然無事一般,獨自回到了兩人曾「錯過」的城市。
這種被隔絕於真相之外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焦躁了起來。
她說【沒必要報備】,卻不知道這五個字有多像一把鈍刀,一寸寸剝開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
他盯著對話框,語音鍵亮著,他卻遲遲沒有再按下。
喉頭像卡了一顆棘,怎麼也說不出口他真正想問的話——
——【妳是不是,不想讓我知道?】
對話框安靜了三十分鐘。
不是訊號不穩,也不是手機沒電——只是星辰沒有再回覆。
陸霆夜坐在沙發裡,手肘支著膝蓋,低頭盯著手機螢幕,看著那兩條「已讀」訊息,彷彿凝視某種無聲的判決。LINE對話框靜止不動,像一口冷掉的井,沒有任何回音,只有他眼底浮出的碎光與一觸即發的情緒。
他用拇指抵著唇,指尖來回滑動手機邊框,像習慣性的自我壓抑。
【臨時出差,沒必要報備。】
【沒必要?我算什麼?】
這兩句話不斷在他腦中回繞。像冷箭一樣穿過皮膚、血肉、骨骼,最後卡在心口最軟的地方。
他想過她沒說的理由,也知道自己反應可能太過。但越想冷靜,理智反而越快被蠶食。
星辰什麼都沒做錯,甚至沒說一句過分的話,可正因為這樣,那句【沒必要報備】才顯得如此刺耳。
他不是在意報備這件事,他在意的是——她為什麼不想讓他知道?
他明明才剛確認自己恐女症仍未痊癒,唯一的例外,就是她。就只有她。
而她呢?像什麼都不知道般,輕描淡寫地說【明天就回東京了】。那語氣輕巧得像是在說「我剛吃完飯,晚點洗澡」。
他突然站起來,拉開襯衫領口,喘了一口氣。
從開始聊天到現在,他壓下多少想靠近的念頭?克制、等待、壓抑,怕破壞現在的曖昧,怕她知道後會逃。
可她卻先一步把他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他緊握著手機,背脊僵直地站在落地窗前,整個城市的燈光倒映在他陰沉的輪廓裡。手腕青筋突起,像下一秒就要將手機狠狠摔出去。
他最終沒摔。只是低聲喃喃了一句:「星遙……妳太狠了。」
—
另一頭,飯店休息室裡的燈光柔和,窗簾半掩,映出淡淡的灰光。許星遙坐在沙發角落,抱著靠枕,手機放在腿上。廣播裡放著會場即將清場的提示音,但她一動不動。
她剛剛已經聽完那則語音三次了。
【夜 ‧ Noctis:妳覺得我不需要知道?】
語氣壓得很低,尾音卻透著一絲明顯的壓抑與顫抖。
她沒想過他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更沒想過這種事竟然會讓他情緒失控。
手機在指尖發熱,她沒馬上回覆,只是用力吸了口氣,把眼底的酸意壓回去。
她不是不能理解他的不安——但他這樣的語氣,讓她難受。
她也不是小女孩了,不需要事事彙報,也沒承諾過什麼。甚至……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和他,到底算什麼。
她下意識想開鍵盤回訊,但幾次都只是打開又關上。
回一句安撫的話嗎?不甘心。
回一句道歉嗎?又覺得沒必要。
不回呢?又怕他真的失控。
她掙扎了幾分鐘,終於錄了一段語音。
聲音比預期中低,語速平穩,卻掩不住情緒後座力:
【星遙⭐️:只是兩天,真的沒什麼好說的……】
發送出去那一刻,她就後悔了。
不是因為話說得重,而是因為她知道——這句話聽在陸霆夜耳裡,只會像是她在刻意疏遠。
果不其然,他的訊息幾乎秒回:
【夜 ‧ Noctis:妳覺得我不需要知道?】
她怔住了。心口微微一緊,喉嚨像被什麼堵住。
過了十幾秒,他又補了一句:
【夜 ‧ Noctis:別不回應,我還沒說完。】
她盯著那句話許久,螢幕亮著,耳機插著,卻始終沒有點開。
她怕聽見更多情緒,怕他真的再說出什麼刺人的話,更怕——自己一聽見他的聲音,就會心軟。
心軟完以後,又是一場不知道算什麼的沉溺。
她終於關了手機,把它扔到包包最底下。
下一秒,林薇推門進來,問她「整理好了嗎?我們該去機場了。」
她抬頭,勉強笑了笑點了頭,什麼也沒說。
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光是收到這樣的訊息,就已經整個下午無法專心。
—
而陸霆夜依然坐在原地,對著那條「訊息已讀」,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
他不是不能忍。但他沒想到,這段關係的脆弱,會在一條語音裡赤裸得像一根骨頭。
夜色降臨,機場外的車燈如水流般閃動,光線斑駁地掠過車窗。陸霆夜靜靜坐在後座,右手輕輕轉動著一條項鍊——銀色的月形墜子,中央鑲著星形星鑽,閃著低調而溫柔的光澤。
這是他那天在機場撿到的,屬於那位讓他心神一震的女孩。
駕駛座上的顧延昭透過後視鏡瞥了他一眼,眉頭微挑。他不明白陸霆夜為何表情陰沉,語氣卻依舊冷靜:「對方是許小姐。她今晚就飛回東京,剛剛聯絡上了,緊急約她在星巴克門口碰面。她拿到項鍊後就得立刻登機。」
陸霆夜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握緊了項鍊。
—
許星遙剛結束品牌方的飯局,回飯店收拾行李。她今天太累了,連妝都沒卸,只把頭髮鬆鬆地綁成低馬尾,換上米白色針織衫,動作間透著疲憊的遲緩。
林薇靠在門邊看著她打包,嘴角噙笑地問:「妳那位極夜先生怎麼沒再回妳?」
許星遙手一頓,語氣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好像生氣了。」
「不是吧?就出個差沒講一聲而已,哪有這麼玻璃心?」林薇撇撇嘴,頓了頓,又說:「雖然我不懂你們的曖昧邏輯啦,但一個人要是真的不在乎你,是不會生氣的。」
許星遙輕輕笑了下,卻沒回應。那笑裡藏著一點無奈,也藏著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失落。
她正準備拉上行李箱拉鍊,手機震動了。
【顧延昭:既然您這麼忙碌,那直接約在機場星巴克門口,應該來得及還妳東西。】
她怔了怔,指尖在手機邊緣微微收緊。
那條項鍊,是母親多年前送她的生日禮物,遺失後她整整難過了一天。她中午才收到撿到的人傳訊說會協助歸還,原以為來不及了,沒想到真能在飛機起飛前見上一面。
她深吸一口氣,低聲對林薇說:「晚上出關前,陪我拿個東西,好嗎?」
—
晚間,星巴克咖啡店外。吊燈的光影斜斜映在落地窗上,門前的人流稀疏寧靜。
陸霆夜站在店門外的角落,一身深灰西裝,剪裁俐落,低調中自成壓迫。他手中握著那條項鍊,指節繃緊,眉頭深鎖,像是在壓抑某種即將決堤的情緒。
幾分鐘後,她來了。
她步伐急促,針織衫的衣角在風中輕揚,臉上妝容乾淨卻掩不住疲憊,眼底氤氳著一層紅。
他一眼就認出她——機場那位女孩。
許星遙走近,語氣禮貌而克制:「你好,是你要還我東西?」
陸霆夜頷首,手中的項鍊無意識握得更緊了些,像是下定了某種無法回頭的決心。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攤開,那條銀色月形墜子在燈光下閃著內斂的光,宛如她聲音裡那道溫柔的弧。
他壓低聲音,低沉而柔和:「是這個吧?」
許星遙低頭確認那是她遺失的項鍊,輕輕伸手取回。
她的指尖觸碰到他掌心的那一瞬——
他沒有退。
沒有反射性抽手,沒有冷汗,沒有心悸,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未被打亂。
只是一種陌生卻安靜的……靜止。
那種熟悉的、像毒刺般的排斥反應,這一次,悄然缺席了。
許星遙將項鍊握在掌心,低聲道:「真的謝謝你,我找了一整天。」
她沒有察覺眼前這人神情裡的異樣,只一心想著趕緊結束這段突兀的相遇。
陸霆夜盯著她的側臉,視線深處一閃一閃,像是有什麼正要洶湧而出。他喉結滾動,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
她抿唇微笑,轉身朝林薇方向走去。
「妳……」他在背後喚住她。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眼神溫和而無防備。
「妳叫什麼名字?」
許星遙怔了怔,原以為這次會毫無交集,還是輕聲回道:「許星遙。」
說完,她轉身與林薇一同走向出境口,步伐輕快卻沒有回頭。
陸霆夜仍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她的背影被人潮吞沒。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掌心,那裡還殘留著她剛才指尖的溫度,像是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又被他強行壓了回去。
他低聲唸著:「許,星,遙……」
話音未落,他驀地抬起頭,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腳步一動,幾乎想追過去確認——
但她,已消失在人海中。
出境口人聲漸遠,許星遙的背影早已被夜色與人潮吞沒。
顧延昭站在咖啡店對街,看著陸霆夜始終未曾移動半步,像被封在一幀靜止的畫面裡。那神色,沉靜得近乎無聲,卻深刻得像是刻在臉上的懊悔。
他瞥了眼手機時間,走近兩步,語氣依舊吊兒郎當地打趣:「怎麼樣?見到網戀對象,本人比照片好看嗎?」
陸霆夜沒有回話,只是轉頭盯著他,眼神沉沉如夜。
那一瞬,顧延昭心頭微震,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你早就知道她是誰了?」陸霆夜低聲問。
語氣不帶怒意,也不見責備,卻讓顧延昭呼吸一窒。
他垂下視線,乾笑一聲:「……是。下午調查報告一出來我就知道了。」
霆夜緊盯著他,手掌在大衣口袋中微微握緊。
「我沒馬上說,是因為你那時剛發作,狀態不穩……」
「所以你選擇讓我錯過她一次?」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責怪,又像是在懊悔。
「你不是錯過,是……沒認出來。」
顧延昭語氣放輕,卻知道這樣的辯解根本站不住腳。沉默半晌,他低聲補了句:「抱歉。」
陸霆夜沒立刻回話,只是靜靜望著許星遙消失的方向,聲音啞得近乎自語:「我不是怪你。」
那是真的後悔。
後悔剛剛什麼都沒說,後悔他明明該早就認出她。
「今天下午因為這件事……吵了一架。」他開口,聲音低啞而緩慢。
顧延昭一愣:「你們吵架了?」
「她沒告訴我她回台北的事,我……話說得太重了,現在她在氣我,根本不想理我。」
陸霆夜頓了頓,苦笑一聲:「我卻沒認出她,錯過了解釋的機會。也錯過了……主動坦白的時機。」
顧延昭垂下視線,語氣也跟著沉了幾分:「我不知道你們在冷戰……我不該瞞你。」
兩人之間短暫沉默,只剩人潮散盡後的風聲。
「要是今天她知道我是誰,大概會更不想理我了吧。」陸霆夜低聲道。
顧延昭站在他身側,想說點什麼,卻終究只是陪著他一同望著那片空無的夜。
那是錯過的夜,也是兩人都無法回頭的遺憾。
顧延昭低頭沉思幾秒,終於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局棋一旦落子,就不能重來。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決定,這一次——他要親手幫陸霆夜把那個錯過的人追回來。
夜深了,台北的風掠過窗外,拂動著陽台的窗簾。
陸霆夜獨自坐在客廳一隅,燈光未開,只有手機螢幕微亮。那則尚未發出的訊息停留在對話框底部:
【我想見你。】
他盯著那行字許久,手指懸停在「傳送」鍵上方,始終沒有按下去。
他知道,這條訊息一旦送出,就像踏出了無法退回的第一步。
可如果不踏出,他是不是就會再錯過一次——就像今晚那樣?
他靠坐回沙發,緩緩閉上眼睛。
腦中反覆播放著她剛才出現在咖啡店門口的模樣,帶著疲憊卻依舊禮貌的眼神,說:「你好,是你要還我東西?」
她離他這麼近,近得幾乎能聽見呼吸的頻率。
卻也遠得像隔著一整個世界。
他的手機螢幕自動變暗,將那行話一同吞入黑影裡。
【我想見你。】
他默念一遍,像是替自己尋求一次最後的確認。
低聲而執著地補上後半句——
「只想見你。」
—
這一夜,他沒再等她回訊。
也沒把訊息發出去。
但某些情緒,卻像失控的洪水般,一旦決堤,就再也收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