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八時,深冬的日頭亮得晚,老李檢查一下裝備,鐮刀還等著擦呢。他在舊木櫃裡摸出一雙手套,穿上雨衣及安全帽,心想再等等吧,看一會書。
外頭細霧飄著,濕冷如水,像是從腳底滲上來的。新北的冬,山裡最濕冷。
半晌後,他的引擎發出低鳴,機車行進在半山腰的靜默裡特別刺耳。只靠經驗抓路程。照著過去的慣性切彎,順手抹掉防風鏡上的霧。霧濃得似褪色的白紗,一路上仍能看見猖狂的芒草豎立,滿山墓碑都是他割不完的芒草長長短短,路上一片片濕了的落葉成了泥地。十三公頃的墓園在山腰蜿蜒鋪展,像是無聲的共謀,卻也昭示著一個存在於每座墓基的不平。
老李曾是一個軍人退役後,選擇與山林共伴,他說不上為什麼自己願意幹這種冷又髒的活,也許是習慣命令,也許是因為退休後就也不願有人叫得動他了,也許就是要把夢裡過長的草無視。是記憶嗎?
「老李,記得A區的芒草也要清掉。」
那女人--余璽,永遠穿黑色大衣。看起來四十出頭,實際上應該也不年輕了吧。他暗忖,嘴角咧開一絲幾乎不被察覺的笑。
「那邊時間還沒到,是怕誰來參觀啊?這地方,不要做多餘的事吧?不然你來?余總監?」
她沒有理他,只拿出了菸放在口裡。目光遊移在墓區分佈圖與家屬清單之間
「下次我會請老高來支援你。」
她身上有淡淡的檀香,那似乎是每日到園區祈福,她會燃上自備的檀香,說是能驅蚊,味道也好,畢竟在這墓園辦公室設備也不是太好,總是需要點儀式感。
「女人到了妳這年紀,快到更年期?怪不得那麼愛說三道四。」他笑,刻意不壓低聲音。
「喔?為什麼這麼說?」
「我的感覺。」
「喔,所以那就是你的觀點而已。」
她沒有再回話,老李咂咂嘴,蹲身撥開芒草根,裂縫裡卻鑽出更多蕨類,綠得發邪,收拾後騎上機車往墓園深處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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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的山風掃過墓碑與雜草,黃白色的芒草被割得一段段,倒伏在石階與泥地上。陽光終於穿透霧層,灑落在旁邊的扁柏樹上,彷彿一切清淨明亮。但老李不信這些。他信的是鐮刀夠利、手勁夠穩、草割得乾淨,老子不需要去奉承別人,你也別想來指使我。
他割草時總會想起軍中那幾年。當時必須要仰望,清除軍營裡外的鐵絲與陷阱,怕的是長官,不是鬼。如今唯有割草的時候,他微微會聽見芒草在死,像是悶著聲音斷氣。
「你今天割到B區沒?那邊有個家屬說希望清明節能做好,說是故人生前喜歡乾淨。」余小姐的聲音從上坡傳來。
他抬頭,她穿了雙泥地難走的皮靴。他皺了皺眉。
「怎麼?下來巡工?」他擦了把汗,汗裡混著草汁。
「不是巡,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把昨天砍到一半的收完。」她語氣不冷不熱,眼神掃過他腳邊那堆未綁的草束。
老李乾笑,站起來,腳有些僵,年紀真不饒人。
「妳不是總監嗎?怎麼,這麼沒有同理心,真讓人討厭」
「沒關係,我不需要每個人都喜歡我。」她望向一塊無名碑,那碑上的銅字早已褪色,只剩輪廓。
「你有毛病。」
「大家都有,你不是問我更年期快到了,我想到你更年期時應該是那樣吧,氣色不錯。」她笑了,大聲地像在討論一個笑話,聲音卻冷得像那片山霧。
「要來槓是嗎?」他挑眉,眼中閃過一點不服。
「好呀,你繼續說」她打開手機錄音,老李見到了便止了聲。
風吹過,腳邊一束殘花被吹翻,那是家屬前日留下的白色百合,如今花蔫得皺皺巴巴。
他低頭,繼續割草,鐮刀聲又響起。余璽沒有走,站在那裡看了他一會兒,轉身慢慢下坡。走過那些碑石與塚頭,這被他當成一份工的地方。她知道他不壞,只是困在自己那個時代太久,還沒醒。
而她自己,也不需要誰的敬禮:那種在無意間用語言鞏固權力與性別不平等的陋習。她早已在無數地方見多了。她也早習慣這些人不會改變,但總得讓他們知道,她不是沒聽見。
她只要,這座山,在冬天也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