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舊文小小修改後的重新發佈

剛退伍的學生P在線上留訊息提醒我:「老師,好久沒看到妳文章了」旁敲側擊一下,果不出我所料,最近有一點徬徨,所以希望能從文章裡面找點靈感,我回他:「那就要寫你的故事啦?!不然找不到靈感耶」學生回:「我哪有啥好寫的啦!又不像上次那個L這麼成功、或是像T這麼特別!」其實有很多可以寫...
但是在寫之前,我要先講個新入手的故事,在台灣的某一個地方,某學校為了一名學生開獎懲會,本該讓那個疑似犯了刑法的學生記一個大過,不過考量到該學生有某種心理疾病,獎懲會上有幾名老師紛紛發言,希望處分不要太重,從教育的觀點:讓這個學生治病、比記過還要重要,獎懲會的成員一致同意可以降低罰則,然後討論兩個方案,一個方案比較輕、一個方案重很多,提輕案的老師在心中默默點了一下在場人員,在場有40%的學生代表,學生通常會站在學生身邊吧?輕案過關的可能性似乎比較大?沒想到舉手表決的結果讓他大吃一驚,絕大部份的學生代表反而主張要重罰,反而是近一半的老師希望寬容一點,怎麼會這樣?
我聽故事後,大笑了一陣子說:「這我早就在課堂上發現啦!學生在我課堂上的報告,通常會分成同儕評分和老師評分,幾年整理下來,我發現學生評分的成績通常都比較低,老師給的成績比較高,這可能跟年紀有關?越年長越寬容?」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國小時應該算是個傲慢的女生,由於家住在郊區,大部分同學的父母不太關心成績,曾經提早學ㄅㄆㄇ的我成績明顯比其他同學好,因為覺得讀書考試很簡單,就會覺得書念不好是因為偷懶,不太值得同情。那時後的自己是非常菁英主義的,結果後來國中時進入一個更菁英的地方,從第一名掉到最後一名,國中的幾大主科都是我的夢靨。一上國一,本來以為自己應該會駕輕就熟(畢竟英文字母早就會了),沒想到第一堂上課就被嚇到,老師說:「我知道你們大部分的人都已經補習過了,所以我就從第x課開始講起」鴨子聽雷一個月,期中考成績單出來後,我家老爹才知道原來那個從小名列前茅的女兒居然好幾科不及格,然後就展開我為期兩年總是殿後的生涯,這個殿後的生涯很有趣,有趣到會沖刷自己的傲慢,從傲慢開始轉成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有洞,但是也因為如此,我不再覺得功課不好是偷懶,畢竟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過。
升國三的暑假,我跟我家老爹說:「這個音樂資優班不好玩了,人家一把琴都上百萬,每周坐飛機找名師學琴,我不想這樣花力氣和金錢,既然我沒有這樣的天分,還是認命回去讀書吧?」簽下轉學書的時候,音樂班主任嚴詞懇切的跟我家老爹說:「你女兒成績其實不太好,回去普通班沒辦法進第一志願的,留在這裡反而還有可能,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家老爹撂了一句話:「他是我女兒,我相信再爛也考得上高中」(當年高中錄取率不高唷~~)然後苦讀一年後,我運氣好到高分上了第一志願(還好當年沒有12年國教,還能亡羊補牢),還運氣好到進了另一種資優班,頓時從泥地上又爬到雲端,然後又因為沒乖乖念書,又摔回了每學年都要補考的泥地中、也摔到了上不了台清交的泥地中。
這段經驗非常有趣,由於自己曾經也是失敗者,所以會對失敗者多了一點寬容,所以我覺得隨著年紀漸長,有更多的人生閱歷,應該會越寬容才是,但是可能還不夠寬容,所以當年說要回大學教書時,我博士班指導教授還懇切的對我說:「別對學生太嚴厲呀!」即使我真的有把這些話記在心上,但是實踐總是比較困難,可能也因為我太幸運了,剛開始教書那幾年,我居然都帶到成績還不錯的學生(我指導的研究生從來不會被我當、被我當過的大學部學生也絕對不會找我當指導教授),一直到P...
剛開始認識P是在我的課堂上,他是一個很愛問問題的學生,每堂下課就會來問這個要怎麼做呀?那個要怎麼做呀?一開始,我會和顏悅色的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問了很多次以後,我發現有些問題之所以產生,是因為P自己沒有實作過,他只把問題在腦袋裡面轉了幾圈,覺得卡卡的就過來問問題,我開始會皺眉頭回答他:「這個要經驗呀,你要去做OOO或XXXX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皺眉頭的樣子很恐怖,幾次後,P開始沒有那麼常問問題了,然後期中考後開始,發現他不常出現在課堂上、即使有出現也只坐在教室後面,最後不意外的被我當掉了。我其實很不喜歡當(ㄉㄤ\)學生,從教書到現在,每個被我當掉的學生,我都會去查所有成績、照片、然後把有關這個學生的紀錄通通翻出來,找出為啥他會被當掉的原因,然後找到不當會對不起同班同學的原因,才會把最後成績送到教務處,也因為如此,我對P特別有印象:一個常來問我問題,卻被我當掉的學生。
在我當時的經驗中,當一個學生在我課堂上拿到不及格成績,應該就代表此生無緣了。哪一個學生會在去找該老師修課?明明頻率就不對了!更別提還找這個頻率不對的老師當指導教授,幹嘛去自討苦吃?結果,我錯了!一年多後我又看到P,P跑到我研究室問我能不能當他的指導教授?我又習慣性的皺起眉頭問:「啊?什麼?你為什麼想要進我實驗室?你不是被我當掉過嗎?」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想要學那個『經驗』!」由於那幾年我的風評不太好(老實說我的風評應該沒好過啦),收不到什麼學生,也沒啥額滿問題,雖然內心嘆了一口氣,心想:「當初被我當掉,不就是因為和我有溝通障礙嗎?那接下來不只你有苦日子,我也有苦日子了」,還是讓學生進了實驗室。
P應該是來教我,別用既定印象來看學生,在研究所的日子中,P總是戰戰兢兢的,跟著我上課時,只要有作業、報告,都會跑來問:「老師,你覺得我表現怎麼樣?」似乎有那種被我嚇怕的感覺,可能是因為戰戰兢兢,雖然他沒辦法在研究所的課修到全班top5%,但是大多可以拿到A的好成績,有了這樣的成績再加上不錯的英文能力,他跑來問我:「老師,你贊成我出去當交換學生嗎?」我幫他寫了一封推薦信,描述他有不畏挑戰的精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就得到了瑞士交換學生的一年獎學金。
拿到獎學金後,我一直催著P要在出國前把研究工作完成,一開始他很認真,常常跑來問各種問題,如:「我要怎樣才不會有OOXXX的問題?」我有很多研究生知道,這樣的問題在我們實驗室是大忌,因為我不喜歡給答案,研究就是一個自己尋找答案然後再驗證的過程,所以在問了幾次類似要答案的問題後,我又把眉頭皺起來了,我很嚴肅的跟P說:「不要跟我要答案,你要自己先找可能性出來,再來跟我討論,如果你每一次都是跟我要答案,而不給我進一步的資訊,那我怎麼跟你討論呢?」結果我開始不常看到P,每次問他他會說:「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就不會有進度?我沒辦法找老師你呀!」勉強來跟我開會,卻又有雞同鴨講的無力感,我相信這樣的無力感一兩方都有,所以出國前他就消失了,不管實驗室的人怎麼找他,再也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他出國後,我偶爾會想起P,當初的無力感到底是哪裡來的?我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要怎樣改才不會犯一樣的錯誤,那時候我自己覺得:這個學生這一年研究做得這麼不開心,最後也失蹤了,應該代表要離開實驗室了吧?沒想到我又錯了!一年後,我又見到了他,他走進我的辦公室說,用堅定的眼神跟我說:「老師,我回來了!我想要回來把碩士拿到」,我看著他說:「你是不是不喜歡之前那個題目?那我們換一個好不好?」他很認真的去找實驗室目前的題目,然後根據過去的經驗選了一個應該有能力做得來、也喜歡的題目,然後就開始了。
從瑞士回來的他,跟以前似乎不太一樣,問問題前會有所準備了,在研究的路上,他還記得要拉一把也是從谷底爬回來的T,有時候他過來跟我開會後,會多留一陣子跟我說:「老師,你要不要也把T叫來關心一下?我覺得他最近跟當年的我有一點像,好像也失落了」當年失落的經驗讓他不只有了同理心、也有了同感心,我好奇的問他:「你在瑞士的時候,是有什麼經驗?為什麼會改變那麼多?」他回:「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會常常想?為什麼跟老師後來會沒辦法溝通?也許是因為想過了、想通了?」所以其實不是我變得更會帶學生,而是他從過去的經驗中成長了,然後他很認真的把研究完成,即使家住台北,每天新竹台北來回通勤,他還是早上九點前到實驗室,然後晚上很晚才離開,當他完成口試、也繳交論文資料,在離校的前一天晚上,大部分的人已經都離開了,他還是眼盯著螢幕、看著實驗資料捨不得離開,他說他想要好好的把自己的研究題目交接下去,然後這樣的身影被離開的實驗室夥伴拍了下來,給了這樣的評價:「You are a true researcher!」
開始教書前,我曾聽過一個資深國小校長的經驗談,他跟學校的老師說:「注意一下你們班那些成績墊後的孩子,不要只誇獎那些成績很好的孩子,那些成績好的孩子未來不會感謝你,他們會覺得成績好是自己的功勞,但是那些成績墊後的孩子卻會感激你,因為有你的陪伴,他們才會成功!」用這樣的概括所有的學生並不公平,但是,我卻發現這些在研究路上走得崎嶇的學生,那些總是覺得他快放棄、卻死命撐下來的學生,最後卻是最常跟自己聯絡的,包括T和P,他們會跟我分享最近工作順不順,然後覺得當初在實驗室學到的什麼東西對自己有幫助,然後最後會過來幫我打打氣說:「老師加油呀!然後要保重身體唷」
P畢業後曾跟我說:「我好像沒啥能力,比甚麼都不夠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特點是什麼!」
P離開實驗室前,跟我說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小故事,據說當年他在選實驗室的時候,母親去廟裡幫他求籤,問了神明好幾個指導教授,神明指示如果進我實驗室,一定不能準時畢業,所以當他真的不能準時畢業的時候,母親埋怨的跟他說:「就跟你說進這個老師的實驗室不能準時畢業,幹嘛去!」我問他:「那會後悔嗎?」他說:「可是這樣就沒辦法學到我現在學的事情」
P畢業後,我偶爾跟學生雞同鴨講、或覺得學生怎麼這麼不用功的時候,他會突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讓我想想是不是有自己還能進步的地方,他學會了他的寬容,而我也在他的影響下,更寬容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