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稍微環視一番,並未看到允文的身影。
依他對那傢伙的理解,肯定躲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重新整頓心情。
他往更裡頭找。他抬頭看到「座位區」的指示牌,經過飲料冷藏櫃,拐了個彎,確實看到一個壯碩的背影,邊吃棒棒冰邊滑手機。
天明深吸口氣,故意突然發聲:
「啊你一人自爽──」
「噢姦──恁娘咧!」
「怎不來根嚐嚐?」
「恁娘較好──幹,汝北七喔──害拎北心臟差幾點仔停去。」
天明不理他不悅的表情,繼續這齣鬧劇:
「你那老練的棒棒!」
「供殺小──幹!」
「老練的棒棒,給老衲嚐嚐──」「幹,甲甲喔,北七──」「快給老衲嚐嚐,你的棒棒──」「幹你娘別鬧喔,其他人都在看耶──」
店裡的顧客都忍不住看向他們這邊。
「給老衲嚐嚐!」
「幹你娘,」允文受不了天明胡鬧,只好屈服,把棒棒冰讓給他,「從以前就懷疑你的性向。」
奪過棒棒之後,天明並不打算吃它,只是握在手中上下抽動。
「幹你娘──銃殺小?」
「感受它微妙的觸感──」「你娘卡好哩住手喔──」「啊──老衲鍾愛老練的棒棒──」
允文露出嫌惡的表情,慌亂得拍打空氣,似把蒼蠅般的張天明趕跑。
「就當被你掰彎唄。」
「你北七,你一定是北七。」
天明高舉雙手──反正就「練痟話」嘛。
他如此受挫的樣子十分罕見。
他一直以來建立起來的形象,就是一個鐵錚錚的男子漢。他現在這樣──該怎麼說──簡直是用怒氣掩飾喪家犬的模樣。
「嘿!」允文突然開口。
「嗯哼。」天明只是哼氣。
「我搞砸了,以上。」
天明哼氣回應──並沒有故意說「啊你就不該遷怒珮瑄她呀。」
允文又沉默下來。
天明尚未想通允文為何自責。
這趟旅程臻於完美了。
想看看:彭允文自己包辦整趟行程的安排、租車、準備用品、通知,甚至甚至……他自己做了一張完整的通知書──什麼國、高中畢旅啊,那些劣質的表格,根本比不上彭允文製作精美的文件檔。彭允文,於專業上,已經「己霸昏」了。
仔細想想,自己根本沒幫上什麼忙;從頭到尾,就是個伸手牌:沒人載、沒人帶,哪都去不了;沒人在,又焦慮到差點窒息死掉──這趟旅程中唯一可有可無的存在。他活脫像個拖油瓶──根本不想把自己塞回那台小到起崩的爛SUV──算了算了,垃圾桶在旁邊,待會自己跳進去──
「我得謝謝你。」天明接著說,「如果你沒揪,欸我真的一個人躲在租屋處,被埋在書堆底下腐爛耶──會變書的養分,長出樹耶,很可怕。」
人家不是都說「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嗎?他想像樹從自己的肚子長出來的恐怖景象──不輸,異形直接破腸而出──想著想著就頭皮發麻。
允文驚訝得瞪大眼睛,緩緩搖頭;用手撐下巴,彎起食指、中指輕輕點著上唇,皺起眉頭。
「謝殺小?──這麼爛,哪裡好玩?」他輕蔑地用鼻孔出氣,並望向旁邊。
允文又不說話了;天明一時之間無法擠出任何適宜的話。
他唯一想得到的回應,只有繞回去「哼、哼」表示人還在場、並未恍神。
「啊,」像突然想到什麼,允文繼續說,「這就是我的工作啊:平常工作內容,就是他媽的負責任讓客人玩到爽、玩到射精、爽到潮吹。如果今天行程安排不好,還他媽把負面情緒帶進工作場合,乾脆幹他媽包一包回家洗洗睡。」
允文垂頭洩氣,食、中指不規律地抖跳。
「結果:今天給你們笑話了。還讓珮瑄她老娘不爽。來,聰明的張天明小朋友你怎麼看,我這樣算他媽什麼地陪?幹他媽──乾脆跳進洞裡埋了自己真是……幹!」
他洩氣地用雙掌撐腦袋。
「我連最擅長的工作都做不好,還有啥洨路用?」
允文的洩氣話反倒刺到天明的心坎。
他自己才是咧──老大不小了,還沒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還在家啃老──媽的,自己才該原地挖個洞把自己活埋。這種「不晟子」活在世上對誰都不好。
「我覺得職業人士都很偉大。」
允文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欸我才尊敬你好不好,你很屌耶。」他猛搖頭,繼續說,「幹你考上CH大,靠悲,還幹他媽直升研究所,幹、靠悲,屌炸天好不好──你媽的,」講到激動處,他拍桌,「幹,我認識有幾個,靠悲,後段班學校的:為了上T、CH,還有…什麼什麼,T-SH、Ching、Y-Ch……啥洨的──當跳板,考他媽多少年才考上──結果,幹你娘你一考就上,還在那邊靠碑靠墓殺小?我們這群,幹,就你跟卞曉雯混得最好。」
混得一點都不好:沒閒、沒錢,還幾乎要把健康賠掉了──只會念書有什麼屌用?──彭允文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學苑裡搞得多委屈:整天看教授臉色、投研討會還處處被打回票,連湊個畢業條件都要像條狗一樣庸碌──重點是,還得花時間、天天失眠,寫他媽根本沒人會「差洨」的論文──就為了幹嘛?──換張紙回來呀幹嘛!──念到高學歷有什麼洨路用?──出去還不是低起薪,從零開始的社畜生活。
「幹,我亂羨慕你幾把的──雞巴肏。會念書,會念書就他媽屌──你他媽以為多少人會他媽念書啊──我告訴你:沒幾個。」彭允文越說越激動,甚至開始窮抖腿,「你他媽真覺得好念啊──啊拎北就是國中就知道拎北不會念書,就不想繼續升高中,才選高職啊雞掰哩幹!亂羨慕你們會念書的:躺著念、趴著念……邊幹砲邊念,上國立大學。」
還幹砲咧──頂多睡前尻一發再睡……北七喔──實際情形是:天明回家沒什麼娛樂,只能念教科書。念著念著……就發現:自己除了念書、考試,其他什麼都不會──到頭來只能埋首書堆,作一台只會考試的機器。
「幹你媽,你他媽真覺得好念?──那他媽的T大、Sh大什麼洨的畢業生不就滿街跑了。」
「啊就真的滿街跑啊。」天明不服氣地反駁他。
「你這個白癡──要滿街跑?還要我那群噗嚨共『餅油』死他媽拼命考研喔──你讀冊讀到『啪殆』是毋?」
第一次聽到這句至理名言──似被人一棒往腦殼用力敲。他讀了快一輩子的書,卻悟不出像彭允文這款噗嚨共,用一句鏗鏘有力的話語濃縮的道理。媽的,幹,天明頓悟,原來真的「讀冊讀到『啪殆』。」
「『悾悾──』你們頭腦好的、高學歷的……在交配市場裡面吼──行情多好,握肏,你都不知道……高學歷的女生只看得上高學歷的男生。像我這種噗嚨共哪高攀得起?」說著說著,允文雙眼變得無神,若有所思地盯著融化棒棒冰滴下的汁液。
還「交配市場」咧──又不是台灣獼猴──每當看到彭允文跟「她」走得很近,自己總自卑得無地自容。
彭允文他國中時候,確實就像猴王,率領一窩公猴子。以前都是他在號召男同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天明有一陣子有意識去模仿這個孩子王,卻怎麼演都演不像。
與其在那邊耍猴戲,天明發覺,乾脆不要勉強自己做不擅長的事。
於是,他埋首書堆,盡本分扮演好書呆子的角色。
讀著、讀著,一路升學──直到最後,終究成了個毫無成就的高學歷廢物。
兩條魯蛇在一家偏鄉田中央便利商店,互相抱怨人生多爛、多羨慕對方啥洨嘟啥洨的──到底哪步走錯了,人生搞得一蹋糊塗?
天明才深刻感覺:
「成長」這檔事真是爛到「根」部了。
「走了啦,再不走,天就黑了。」允文突然起身。
張天明尚未反應過來。
但壯碩男不是走向門口,反而又拐到另一方向的冰品區。
「呷冰哦?」
彭允文斜眼瞪他。
「喂,滾過來幫忙啊。」
「殺小?」
「你們這麼多人,這麼多張嘴巴──買一、兩支怎麼夠?」
見允文要慷慨解囊,天明眼睛為之一亮,衝過去幫忙接冰棒。
天明原本的打算是:兩個男人在裡面「偷偷含棒棒」──含完就算了;女生們根本不需要知道他倆「男男」之間的小情趣。你慷慨大方,人家不一定特別感謝你;要是買到不好吃的,田心亞那吃貨又要在那邊靠悲靠墓。
但,這是彭允文的錢,他說了算。
「多這支特別請你啦,」允文往天明懷裡多塞一支冰棒,「感謝你幫我拿這堆冰。」
天明自知沒幫上任何忙;明明應該感到過意不去才對,卻心生淺淺貪小便宜的喜悅,還是默默收下他的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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