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罷免二階段逐漸落幕,出現許多內部檢討的聲音。身為曾經參與過公投連署活動的人,我完全理解這種高壓環境。第一次面對如此壓力時,每個人的感受與反應都會被無限放大,也更容易犯錯。這是人之常情,我覺得不必過於苛責。
這一波討論,讓我想起義大利經濟史學家卡洛·M·契波拉(Carlo M. Cipolla)在1976年所寫的一篇幽默短文:《人類愚蠢基本定律》(The Basic Laws of Human Stupidity)。契波拉本來只是寫給朋友們娛樂用,後來卻因為太精準、有趣,於1988年被正式出版,至今仍廣為流傳。我認為現在是一個好時機,把這篇文章重新拿出來檢視一番,並加入近五十年來的科學研究與新理解。也許透過這樣的重新詮釋,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理解為什麼人類經常犯錯,甚至能夠理解為何老K黨在罷免期間出現如此荒腔走板的行徑。
原始定律
以下簡單列出契波拉提出的原始定律:
- 1. 常人總是低估蠢人的數量。
- 2. 一個人是否愚蠢,與他的其他特質無關。
- 3. 蠢人是那些造成他人損失,自己也無法從中獲利,甚至可能自我傷害的人。
- 4. 常人總是低估單一蠢人可能造成的破壞力。
- 5. 蠢人是人類群體中最危險的,比惡人還危險。
此外,契波拉依據一個人的行為對自己與他人的影響,劃分出四類人:
- 聰明人(利己利人)
- 犧牲者(損己利人)
- 匪徒(損人利己)
- 蠢人(損己損人)
契波拉所謂的「收益」並非僅僅指經濟利益,還包括心理健康、幸福感、社會穩定等人類普世價值。他的核心觀點是:「蠢人」在社會中比想像中更常見,而且完全不受學歷、智商或地位限制,因此非常難防範。他強調,與惡人相比,蠢人因其行為無法預測,更容易對社會造成極大破壞。
接下來我想以契波拉的五大定律為基礎,加入我自己這些年的閱讀與思考,重新探討這個愚蠢基本定律。靈感來源的書籍,我會列在末尾,文中就不一一描述。
我的修改版本:
第一定律:「由於認知偏誤與資訊不對稱的存在,人們總是低估愚蠢現象的真實發生率。」
契波拉指出,我們無論如何都會低估自己周遭「蠢人」的數量,這是人類的普遍偏誤。
事實上,「蠢事」的判斷是結果導向的:我們之所以能發現某人愚蠢,是因為他做了一個導致災難性後果的決定。換句話說,若一個人沒有機會處在決策的位置上,我們便無從判斷他究竟是明智還是愚蠢。
近年的心理學研究指出,人類在做各種決策時,「智商(IQ)」並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決策品質更關鍵地取決於是否能夠系統地運用自己的理性思考能力。
理性思考需要依靠良好的大腦機能,以及適當的營養與荷爾蒙環境;同時也要求個體有意識地收集客觀資訊、進行嚴謹推理。這些能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需要透過持續的訓練與經驗累積才能獲得。
然而,人類的心智天生傾向於依賴直覺與習慣,且常低估決策中的不確定性與他人行為的差異。尤其在「錨定效應」與「偏誤盲點」等認知偏誤作用下,我們很容易只看到自己與身邊熟悉群體的決策模式,忽略了可能出現的意外或愚蠢決定。
例如,團隊中的一些常識性的規則,往往因為過於理所當然而沒有被明確提醒,直到發生嚴重後果時才發現有人完全沒有掌握這些基本常識。
所以,與其說是蠢人數量多到難以預估。不如說,我們以為的常識,其實普及率很可能被高估了。
第二定律:「一個人是否愚蠢與其他特徵無關,但卻可能與做決策當下的情境有關。」
契波拉認為,一個人是否愚蠢並不取決於性別、地位、膚色、教育程度等特質。不管群體大小如何,蠢人的比例都是一個常數。
事實上,許多智商極高的人仍然會做出愚蠢的決策。最大的原因是人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系統,面臨多元的壓力與欲求,而心理因素(例如信心、貪婪、公平感)、胎兒期影響、童年環境、神經化學變化等,都會動態地影響我們的決策品質。
這些因素在個體之間有顯著差異,也意味著「愚蠢行為」的成因複雜但並非完全隨機。因此,我認為原第二定律的絕對性是需要重新檢視的。
更重要的是,決策者當下的生理與心理狀態會決定他做出明智或愚蠢決定的機率。因此,康乃爾法學博士面臨壓力時仍可能咆哮,一個高材生夜深人靜時還是可能會傳送不雅照。
雖然全體人口中蠢人的比例可能仍是一個近似的常數,但在不同的社會環境或生理心理狀態下,愚蠢傾向的分布是有微妙差異的。
令人哀傷的是,長期處於匱乏與高壓環境的人,更容易做出非理性的蠢事。這也代表,若我們的社會長期存在結構性的不公、匱乏、貧困,那麼這個社會很可能會出現大量的「結構性蠢人」。
而這些人跟其他人一樣,都是票票等值的。單純責怪他們沒有意義,唯有改善這些結構性的問題,才能從根本上降低整體社會的「愚蠢」發生率。
第三定律:「缺乏完整理性的人只會帶來損失。」
契波拉將人分為四類,其中「蠢人」被定義為那些造成他人損失而自己不但沒有獲利,甚至可能自食其果的人。相對而言,「匪徒」則會損害他人以獲取自身利益。
契波拉認為,「匪徒」比「蠢人」略好的唯一理由是匪徒有一定的可預期性,起碼我們可以透過規則、誘因或制衡方式來應對。但我認為,匪徒與蠢人其實本質相近:蠢人是毫無理性,而匪徒僅具有單一的工具理性。
一些社會學家將人類的理性區分為兩種,這兩者常被混淆:
一、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關鍵詞通常是:效率、手段、成本效益、目標導向。這種理性著重於選擇最有效達成某個既定目的的方法,例如:「我要升官,所以逢迎上司」、「要讓顧客回購,就給予折扣」。
二、目的理性(Value Rationality)
關鍵詞通常是:價值、信念、內在理由、意義。這種理性指的是基於自己相信的價值來做行動,即便可能無法快速或有效地達到目的,例如:「我選擇不說謊,因為誠實是我重視的價值」、「即使不受歡迎,我也要為弱勢發聲」。
從這個角度來看,蠢人是兩種理性皆缺乏者,而匪徒則是僅有工具理性而目的僵化的人;他們本質上都是理性殘缺之人,造成的都是社會的淨損失,差別僅在於匪徒自己會獲利,而蠢人則會自我傷害。然而,契波拉認為蠢人更危險,因為其行為的不可預測性,使其他人難以防備。
而蠢人與匪徒不僅僅會造成直接、物理上的損害,任何透過散布錯誤資訊或系統性偏誤而破壞公共利益的行為,也都是這兩類人行為的延伸與擴大。在資訊時代,蠢人與匪徒散布的資訊病毒更是猖獗,必須謹慎以待。
第四定律:「愚蠢的破壞力經常被低估,因此我們需要制度來防範。」
契波拉指出,非蠢人往往低估蠢人的潛在危害,常忽略與蠢人打交道可能付出的重大代價。歷史上許多災難性的錯誤與損失,都源自於人們未能正確預估愚蠢行為的破壞性。
事實上,人類總是過於自信地相信自己思考的正確性,忽略了直覺判斷經常出錯的事實。例如,心理學研究發現,超過八成的駕駛認為自己的技術優於一半以上的駕駛人口,明顯是種誤判。
人天生不擅長客觀地評估自身能力,因此很難想像自己可能會犯錯,總認為「這件事我很在行,不會出差錯」,從而低估偶發性愚蠢行為的可能性。此外,當我們同仇敵愾,聚集於某個共同目標時,更容易因為群聚效應而集體低估自己陣營內可能出現的愚蠢行為。許多嚴重錯誤,就是在這樣的集體盲點中發生的。
因此,我們必須建立有效的糾錯制度,來抵抗人類天生心智結構的缺陷。正如飛機起飛前必須遵循一套完整的確認流程(SOP),不論是經驗多麼豐富的機師,都必須一一檢查確認,這樣的制度證實能大幅降低人為疏失。當然,這套SOP本身也需要定期檢討,根據實際狀況做出調整與優化。
制度的真正意義,不只在於避免錯誤,更在於彌補我們心智結構本來的不足之處。既然我們總是容易低估自己的錯誤率,認為自己比別人更不易犯錯,那麼在進行重要決策或操作前,不妨先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的「別人」,用最客觀、嚴格的標準再檢查一次。
第五定律:「提升理性教育,就是提升社會福祉。」
契波拉斷言,蠢人比任何人都更危險,甚至比「強盜」還具破壞力。因為強盜的行為只涉及財富轉移(社會總福利不變),而蠢人的行為則讓社會蒙受淨損失。一個蠢人所造成的負面效應,遠比個別的利己者更加嚴重。
現代心理學發現,系統性的認知偏誤往往具有「負群體效應」:一個單獨的蠢決策,經常透過連鎖反應而放大損失。心理學研究指出,理性決策多能創造雙贏結果,非理性決策(即愚蠢行為)則常導致總體效益下降。同樣的,行為科學研究也顯示,各種認知偏誤累積起來便可能引發重大危機(例如大規模金融崩潰),這種非理性造成的損害是多層次且深遠的,遠大於單純自私自利的行為。
然而,近代行為經濟學也指出,如果所有人都像匪徒般損人利己,社會雖不會立即崩壞,但長期停滯終將導致系統性的風險。這個風險就是,只要出現一個蠢人,整個脆弱的社會體系就可能陷入崩塌危機。
顯然,我們希望建立的社會,絕非這種停滯不前又隨時岌岌可危的狀態。我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富足而平和的安居社會。
人性的複雜性在於,我們既擁有毀滅性的暴力傾向,也具備深沉的合作潛力。我們或許是地球上最暴力的物種,但同時也是最具合作與利他精神的物種。
儘管在個體層面,有的人可能已經無法改變,我們唯一能做的是避免讓這些人擁有決策權。但就整體而言,人類社會卻是具有高度可塑性的。
前面提到的兩種理性(工具理性與目的理性),與智商(IQ)最大的差別在於:智商難以改變,但理性卻能透過教育有效提升。儘管無法大幅改變個人的IQ,但透過合理而有系統的教育,大多數人都能培養並強化自己的理性決策能力。
已有大量研究證明,只要社會中有足夠比例的人能做出理性決策,整體社會的福祉就能有效提升。這應該成為我們未來教育最重要的目標與使命。
總結:
最後我總結一下我的自己的五條人類愚蠢基本定律:
一、由於認知偏誤與資訊不對稱的存在,人們總是低估愚蠢現象的真實發生率。
二、一個人是否愚蠢與其他特徵無關,但卻可能與做決策當下的情境有關。三、缺乏完整理性的人只會帶來損失。四、愚蠢的破壞力經常被低估,因此我們需要制度來防範。五、提升理性教育,就是提升社會福祉。
在書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近年閱讀內容中有一個隱含的主題。那就一個人能否長期保持理性的一大關鍵,就是他能不能有「自省」的能力。而「自省」這項能力,是需要跳脫自己的情緒與處境,用一種類似抽離的概念觀察自己。
而這也是近年很流行的「正念」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如果沒辦法客觀的看待自己有什麼不足、缺失、衝動、渴望。那當然就沒辦法判斷自己的狀態是否合理。但這種狀態,有嘗試過正念的人都知道是難以持續保持的。也許這就是我們人類還是在動物性與理性間掙扎的證據吧。
最後,我覺得像我們這些沒有實際參與大罷免志工活動的人,實在沒有理由檢討他們。雖然我有類似的社會運動經歷,但我覺得他們此次承受的壓力應該更巨大。那種巨大壓力下,全國能繳出這種超預期成績,已經近乎神跡了。
至於對老K,我就沒什麼好說的。這幾個月下來,我想裡面就是匪徒跟蠢人居多吧。成年人往往不會想去教育另外一個成年人,我們會做的就是篩選與排除。
我們應該要做的,就是讓接下來三個月的討論熱度不要斷,立刻開始幫身邊的人做思想建設,到時候一定要去投票。排除他們,就這樣。
延伸書單
最後我列出影響這篇文章的書籍,你也許有興趣自己讀一下:
《人類愚蠢基本定律》《超越智商:為什麼聰明人也會做蠢事》《思考,快與慢》《動物精神》《行為》《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