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啟動 Inception 》最後一個鏡頭的設計,當然是個超級成功的賣點:旋轉的陀螺尚未倒下前,光線倏暗,影片「咻!」一聲結束。觀眾原地凍僵、傻眼,無從判讀究竟歷劫歸來的男主角 Cobb 是否成功穿透層層夢境,從 limbo 返回現實世界…

這吊人胃口、不肯「吐實」的手法,早已是懸疑驚悚片的潛規則,可是大家一樣照常中計上鈎。這當然是因為觀眾們不明白、也沒自信去探索自己有多少「影像閱聽人」的詮釋話語權;所以總是習以為常,被動期待故事有個水落石出的明確分曉。
更根本的,應該是說,大家抓住這最後一個鏡頭裡「旋轉陀螺是否倒下」的話題大作文章,因為除此以外,其實許多人對影片中其他更「燒腦」的形上巧思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了。在象徵寓意 (allegorical) 的層次上,《全面啟動》把我們對於「夢」的常識性理解,透過向下層層鑽探的劇情結構,更具體視覺化了精神分析學理中有關「夢與現實」連動關係的概念。
舉個精采好例。在一場突如其來、讓他的團隊陣腳大亂的槍林彈雨中,Cobb 沉著地提醒隊友們:夢境是個向下無盡衍生的 downward structure, 要想突圍而出、解決這一層境況的危機,就必須繼續向下一層夢境前進 Downwards is the only way forwards!
這除了是個劇情設計的巧思外 (利用下一層夢 20 倍的時間來爭取生機、搶救上一層現況的危急處境),更象徵指涉了幽暗混沌的「內心」世界,或「潛意識」的森幽運作,如何固執決定了我們每個人所認知的、肉眼可見的外在「現實」。
我們經由 Cobb 的閃回倒敘得知,他為了把樂不思蜀,沉迷於極樂夢境的愛妻 Mal 帶回現實界,偷偷在她的潛意識黑匣子裡植入了「此刻我存在的時空,只是夢境」的意念,導致 Mal 即使返回了現實界,卻仍以為是夢境,於是以跳樓作為 kick, 終而香消玉殞。
( "a kick"在本片造夢的設計邏輯中,指的是:經由某種自由落體速降的情境,可讓 dreamers 瞬間脫離某一層夢境的機制。)
由於這次嚴重「失手誤殺」的教訓, Cobb 與隊友們沙盤推演時,再三強調:要將「解散 Fischer 能源帝國、Maurice/Robert 父子衝突、仇恨彼此的負面情感,利用三個持續向下深植、層層推理的邏輯演繹,轉化而成父子最後一別、飆淚大和解的正面情感。“We yearn for people to be reconciled, for catharsis. We need positive emotional logic.”
從激化劇情動力的美學效果來看,這樣「人性化」的堅持,首先是讓植夢團隊自綁手腳,讓任務變得更加艱鉅危險。但也正因為這樣的自我設限,才使得劇情發展更曲折有趣、「步步驚心」;夢境的多層結構之必要,也才有了更強大的合理化支撐。
在更高的意義層次上,Cobb在盜夢/植夢的「破壞」行動與「犯罪」過程中,仍堅持在不知情的「受害者」Robert Fischer 的潛意識裡,埋藏了正面意義的情感種籽。這種傳統武林黑幫「盜亦有道」的義理,也從幽暗意識的最底層,向上高高築起了導演、編劇、以及這作品自身的情感道德制高點。
再舉個令人拍案叫絕的好例:Cobb 為了尋覓建造夢境迷宮的高手,在夢境中的一個「面試」場景,對冰雪聰明的迷宮解圍人 Ariadne 解釋:“Our dreams feel so real while we're in them. It's only when we wake up we realize things were strange.” 「如果妳覺得眼前一切都如此真實,那麼妳就是在夢中。」
這弔詭的命題,反過來說就更有趣了:「只有在感覺不太真實的時候,我們才真正清醒著!」這其實正是懷疑論 skepticism 的基本出發點;而這電影根本就是在為學生們上哲學課了!
因此,如果真的可以放下對結局的懸念,大家就可以從這裡開始引爆更有趣的推想或辯論:懷疑論是要我們「懷疑」什麼呢?難道不正在暗示觀眾去懷疑「我們的生命現況是否就是一個巨大植入 inception 的結果?」「不然,我們的思想與感情都從哪裡來的呢?」對吧?
如果真是這樣 then, what would be the kick to get us out of the dream? 接下來的話題即可立馬連結上社會、媒體、教育、以及影像符號世界等「造夢體制」對我們的各種植入結果,以及想像從層層夢境困局突圍而出可能的奇招…
在如此深刻動人的感情義理,與形上推理的大戲面前,許多人只選擇了去爭論陀螺究竟倒下了沒… 我如果是這作品的編導,我也會去跳樓 (start the kick),看看我是不是也在做惡夢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