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來,不知是否景氣低谷的關係,或者環保愛鄉土意識逐漸抬頭,我發現整理回收紙箱的人增多起來,年齡層也與之前大不相同,不是行動緩慢的老人,而是身手矯健的青壯年(但應該不是來參加世壯運的選手)。一個顯著的現象是,我們店裡平常會把用過(暫不重複使用)的瓦楞紙箱合折起來,整齊立於店前的牆柱旁邊,不需三十分鐘,就有男子來取走它們,取走紙箱的姿態簡單俐落,如一隻春天裡翻飛的雨燕。於是,我的想像力開始升騰了起來,瓦楞紙箱從不起眼的丟棄物,搖身一變成了實用等價的回收品,這其中的轉變很耐人尋味。
閱讀礒崎純一《龍彥親王航海記:澀澤龍彥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4)一書,其中有一段描寫甚為有趣。澀澤龍彥(1928-1987)一生中作為上班族的期間並不長,只短暫在新太陽社待過,如同他本人所寫的那樣,這段短暫的社會生活,「實則是彌足珍貴的經歷。在新太陽社工作,讓澀澤接觸到許多文人與藝術家。如小林秀雄(1902--1983)、田中英光(1913--1949)、林房雄(1903--1975)、畫家東鄉青兒(1897—1978)、攝影家林忠彥(1910—1990)……,其中給20歲的澀澤留下最為強烈的印象,便是小說家久生十蘭(1902—1957)了。澀澤回憶指出,他與久生十蘭的初次相遇,大約始於為其幫忙搬家。戰爭時期久生十蘭疏散到千葉縣東北端的銚子(面向太平洋)躲避戰火。1958年入秋,他才終於在鎌倉材木座找得一軒房屋,與妻子一起搬到那裡。新太陽社的總編輯長井壽助非常崇拜久生十蘭的文才,便召集編輯部所有人員前去幫忙搬家。
澀澤龍彥這樣記述久生十蘭搬家時的景象:「當時,還沒有瓦楞紙箱,我們扛在肩上從卡車上卸下來的,都是塞滿書籍的用來裝填柑橘的箱子。數不勝數的柑橘箱子就這樣接連不斷地被堆放在走廊上。」簡而言之,那時候,為擁書自重的讀書人(作家)搬家,的確是一件苦差事:沒有正規厚版的瓦楞紙箱支援,只能拿裝柑橘的紙箱湊合著用,的確是不夠體面和風光。但話說回來,這是無可奈何的局面,在物質匱乏和戰後的年代,有物可用即要謝天謝地了,坦承接受物質條件的局限,也算是一種初衷與回心。
約莫1990年代初期,我們結束賃居天母德行東路小巷一年,準備搬往臨海的八里就與瓦楞紙紙箱打過交道。那時候,我的經濟狀況尚處於清貧階級人士,但粗略盤點藏書還算不少。搬家最害怕裝書與搬書的粗活了。如果事前做好準備,備妥足夠的瓦楞紙箱應對,情況不致於太狼狽。問題是,誰會有辦法一下子,湊齊夠數的瓦楞紙箱,那要佔用很大的空間。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轉往菜市場尋找可能的契機,因為菜市場多得是各種蔬果專用的瓦楞紙箱。所謂皇天不負苦心人。那日黃昏時分,我剛步出公寓後面的街上,就看到一輛改裝過的三輪摩托車緩緩駛來,我旋即揮手攔車下來。駕駛是個身材薄板的老人,看樣子六十出頭。他直問我為何攔車?我看著他的貨車上(目測有十幾個瓦楞紙箱),對他說我搬家需要紙箱,你一個瓦楞紙箱賣多少錢?或許事情來得太突然,老人頓時不知所措(有人攔車買瓦楞紙箱),沉吟了一會兒,他開價一個十元。我快人快語,好,就買十個。臨走前,我遞給了老人300元,就提抱著用紅色塑膠繩綁妥了的瓦楞紙箱,艱難而緩慢地走回賃居的老公寓。
現在,我寄贈書籍給朋友仍然使用瓦楞紙箱,而且是厚實牢靠的那種箱型。我的考量是裝入其中的書籍就不易變形,不怕運送途中遭遇意外和碰撞,收件人打開瓦楞紙箱的時候,都確保取出的書籍完好如初。我想,這是所有愛書人累積下來的寶貴經驗。再舉一例。明目書社黃社長寄給我的訂書(新書與向孔夫子舊書網訂購的絕版舊書),同樣採用具有台灣本土特色的瓦楞紙箱:有台中摩天嶺柑橘專用紙箱,有鹿谷凍頂烏龍茶專用的厚紙箱;總而言之,箱型有大有中,當你用美工刀劃開封在瓦楞紙箱上的膠帶,它們就會不約而同地散發出濃濃的書香。就此而言,瓦楞紙箱不僅運送各種新舊好書,它還涵養著愛書人的新天地。(2025年5月25日)
延伸閱讀:
木木高太郎《人生の阿呆》(創元推理文庫,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