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
他們躺在沙發上,各自沉默地望著天花板,像是在等待一場從未準時抵達的暴風。窗外的陽光像稀薄的玻璃罩,罩住這間已失語多時的屋子。她吸了一口濃郁的煙,像是吞下一段難以下嚥的記憶,緩緩地吐出,煙霧在空中盤旋成圈,最終無聲散開。他不自覺地撫摸自己的生殖器,像是在檢查是否還存有一點慾望的殘餘,彷彿這成了一種無意識的飯後習慣。這不是挑逗,也不是自慰,只是一種確認。
他們已經忘了上一次對望是什麼時候了,記憶裡的眼神逐漸霧化,像舊電影底片被風吹散。他身上的西裝和她腳下的高跟鞋,曾是他們自信的盔甲,現在卻像某種繁瑣的禮節,他們連更換的力氣都不願費。那些衣服——穿得再好也只是與世界妥協的證據罷了。
他們慢慢閉上眼,像是約定好的時間旅行。眼皮闔上的剎那,衣物一件件剝落,像是被時光風乾的葉片輕飄落地。他們的面貌悄悄變回十年前的模樣,還有些稚嫩卻閃著光。餐桌上,熱騰騰的早餐冒著蒸氣,現榨果汁泛著泡沫,陽光從百葉窗縫裡斜斜地灑落。她說:「我們那組業務的頭竟然背著老婆和實習生搞上了。」他咬著吐司笑了出來,說:「你那邊這麼精彩,我們公司頂多就是主管偷拿衛生紙回家。」他們笑著,彼此在那樣的輕鬆裡交換世界的碎片。錶帶上的時間不斷跳動,每一秒像敲門聲,提醒他們該出門了。鞋跟落地、領帶一拉,他們又各自奔向街道的兩端,擁擠的車站、擁擠的日子。
而再往前翻,一層皮膚、一段回憶接著剝落。他走下樓梯,皮膚變得薄透明亮,如同青春期最初的夢。他穿著鬆垮的高中制服,長長的書包幾乎拖地,鞋底磨損得像戰場過的證據。她則坐在樓梯口摺她的學生裙,每摺一下都像在對抗校規的束縛。裙子剛好露出二分之一的大腿,她知道這樣會被盯,但她也知道那種目光裡的飢渴與憎惡。她是副班代,聰明、漂亮又懶得理人;他是班代,按表操課,沉悶得像開學第一天的講義。他們總是在班級會議上意見相左,卻從不吵架。不是尊重,是冷淡。他覺得她太騷包,她說他做不了大事。但他們彼此注意對方,注意得過頭。
直到那次打架,理由早忘了,是投票流程,還是班費問題?打著打著,像撕開了一層什麼。他們的肉體忽然爆開,彷彿裡頭的時間濃縮膨脹,終於炸裂。她變成一個坐在嬰兒車裡的小女嬰,手上握著鈴鐺,嘴角的口沫啵啵地冒。鈴鐺聲很輕,像是訴說未說完的話。他成了一個嬰兒,被爸爸抱在懷裡,舌頭黏在紅色奶嘴上,嘴角還流著口水,雙眼盯著她發呆。兩人的父母在一旁閒聊,聊著小區新開的咖啡店與哪間幼兒園比較好。嬰孩們聽不懂大人的話語,但彼此望著對方,眼裡有某種曖昧,像是想說:「我們是不是早就見過?」
時間跳轉回現在。她抽完煙,翻身而睡。他也沉入黑暗,自顧自地合眼。夢裡,腳底下開始有海水捲上來,一層層把過往吞噬。她身體像羽毛般輕,往遠洋的盡頭漂浮;他卻像石頭,被吸入城市的下水道,暗流洶湧、無聲。他們分道揚鑣。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刺眼。兩隻蝴蝶在精品店前空中交錯飛舞,它們顫動翅膀,在玻璃櫥窗倒影中看見彼此,輕柔地旋轉。但一輛大貨車呼嘯而過,來不及閃避,兩隻小小的生命被撞得粉碎,黏稠的體液與翅膀混在柏油上,像某種無人知曉的詩句墨跡。
「他媽的,沒看見路上有車啊!」司機怒吼。
貨車引擎聲漸漸遠去,空氣再度安靜。那對蝴蝶再也無法飛舞,也從此沒了妳我。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為2014年「喜菡文學網‧城市男女徵文比賽」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