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情的周勝仙〉二
沈默說法
悲劇總是源自於價值觀的差異。每個人都堅守自己相信的事物。美與美作戰,善與善打架,愛與愛對決,自然而然遍地悲劇。這一點似乎從古至今皆然。本期繼續讀看右京如何不閃躲地凝視、書寫周勝仙的悲劇細節。
〈專情的周勝仙〉
右京
【二】
周勝仙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想,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見女兒臥床不起,走到床邊問道:「我兒啊,妳害了什麼病?」周勝仙不便直言,只推說渾身痛又頭疼。
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但丈夫出外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直到請了一位略懂把脈的鄰人王婆,事情才有了轉圜。王婆不僅會把脈,還懂察言觀色,看出周勝仙害了相思病,私下問清楚前因後果,連對象是范二郎都問出了。王婆轉告周媽媽,並附上醫治此病的最佳良方:把這小娘子嫁與范二郎。
周媽媽原本推辭道:「勝仙的爸爸不在家,不得妄做主張。」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她爸歸來再主持親事,眼下先救小娘子性命。」媽媽憐女心切,立刻允了。
王婆不僅會把脈、察言觀色,還懂作媒。她離了周家,到樊樓來,見范大郎夫婦正在店內。王婆舉了個拜手禮,叫了聲萬福(婦女行禮所用的祝詞,祝人健康平安,類似在網路上打招呼用的「安安」)。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正待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大郎道:「舍弟二郎前日出門歸來,就臥病在床,直至今日不起,我正要請你看脈。」王婆心裡有數,請范大郎夫婦不要入內,由她自問二郎。
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床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裡。」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得渾身痛又頭疼。」王婆笑了起來。二郎道:「我病重將死,婆婆為何笑開懷?」
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你害的病,就是曹門里周家女兒,是也不是?」一聽王婆道著了這芳名,二郎心中又浮現珍珠髮飾下的多情眼神,奮力跳起身來,驚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周家教我來說親事。」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趣投。范二郎聽得喜歡,當下像吃了仙豆般迅速康復。
范家大郎、周家媽媽贊成兩家聯姻,事說成了,下了定禮,文定的細節就不一一詳述,來看兩家準新郎、準新娘的情形。
范二郎原本是閒不下來的弩箭,下定之後,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裡,學習當一位有營生能力的男人,未來好養家活口。將飄盪如舟的心性,逐一轉為停泊於港口的定性。為了愛,他甘願改變。
周勝仙平日原本不作針線,下定之後,也肯勤練女紅,只盼能織就柔美的未來。愛的動力,使她成為更棒的自己,一切辛苦都甘之如飴。
兩個心安意樂,各自在家裡思念對方,憧憬未來的婚姻,只等周父歸來主持親事。
如果故事能順著目前的走向發展,兩人順利成婚,那就是無上的幸福了。之後所有的悲傷、不堪、醜惡、淫穢、罪孽、懊悔都不會發生。
偏偏蒼天如皮鞭,造化似蠟燭,總愛盡情凌虐人間男女。
三月間下定,小兒女們引頸翹望,直等到十一月間,周父終於歸家。到家的隔天,周媽媽說起女兒和范二郎訂親之事,周爸爸雙眼圓睜,向周媽媽罵道:「賤人!怎可隨便說親!他只是個開酒店的,憑什麼娶我女兒?我女兒明明可以找更高級的門戶對親,怎能嫁得如此沒出息?妳幹出這等事,不怕被人笑話?」
忽然,一聲撞擊,周勝仙倒在屏風後。
原來周勝仙當時正在屏風後,聽得爸爸不肯讓她嫁范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如此心願碎裂、心碎致絕之境,有詩為證:
想起一些願望
一些不可能實現
一些渺小過沙
以及一些自己
在春天過了以後
向園丁借一把鏟子
把死去的都埋進樹下
腐朽
之後成為誰的養分
(──節錄張舒婷〈隱隱〉)
食願詩人張舒婷吃心絕對,下筆以吃吃復吃吃之專注,咀嚼痴心,往復無悔。恰可名狀周勝仙此刻絕望而倒的光景。媽媽慌忙要來救,周父竟抓住她,罵道:「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讓她死,救她幹嘛?」奶子自去向前救小姐,卻被周父一個漏風掌打飛,媽媽見狀大哭起來,周父氣惱,持續打罵。
鄰舍聽得周媽媽聲嘶力竭,都走來看。張嫂、林嫂、謝嫂、陳嫂、洪嫂、卓嫂、范哥、曹哥、許哥、黃哥、楚哥、沈哥……擠上一屋子。周父看見多人,不好繼續打罵,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鄰舍見如此說,都歸去了。
媽媽看女兒時,四肢冰冷,本可不死,因沒人救,意外導致慘死。周媽媽痛罵丈夫:「你真狠毒!想必你不捨得三五千貫嫁妝,故意把我女兒逼死!」周父聽得此語,大怒而去。周媽媽心碎如重摔的琉璃。一個觀音似的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就這樣香消玉殞!之後,周父出外買了棺木,雇八個人抬來。周媽媽見棺材進門,哭得好苦!周父冷哼道:「妳認為我割捨不得三五千貫房奩?妳大可將女兒房裡所有細軟,都搬在棺材裡!我一分也不留!」
盛怒的周父立刻教仵作(處理屍身之專業人士)入了殮,不做法事,不辦葬禮,連停留也不停留,當日便出喪,周媽媽請求留得遺體幾日,卻被周父嚴拒,以一種掃除污垢的腳步,匆匆出喪,快快埋葬後,各人自歸。
可憐的周勝仙,原本盼望著好姻緣,卻被父親阻撓,還進了棺材。無情的土,掩埋多情的人。
故事說到這裡,各位看官想必以為,這就是周勝仙的悲慘結局。
不,她一生的不幸還不僅於此。
※※※
十一月中旬,積雪是常態。但雪夜裡有個不尋常的人影,穿著蓑衣行進。
蓑衣後面綁著十幾條竹片,此人一走,竹片便將腳印扒平,不留痕跡。
此人名叫朱真,三十餘歲,自認為是一身好本領的游俠,實際上只是做各種不光明勾當的無賴,平日也常去各處從事雜役,例如幫仵作行人安葬屍體、幫墳墓挖坑等等。白天周勝仙入殮及入土,他都有參與。他聽聞周勝仙的棺木有許多陪葬的細軟財物,便起了盜墓發財的念頭。
二更時分,寒雪狂落,路上無其他行人,自然也無人目睹朱真的行蹤。朱真逶迤到周家墳邊,把腳跨過園牆。這時,忽然傳來狺狺狗吠,原來守墳人養了隻狗子,那狗子見陌生人翻牆,便從棲息的草窠中爬出來吠叫!
朱真雖然吃驚,卻也早針對這類情況準備對策。他早在白天就製作一塊含有毒藥的油糕,見狗來叫,便將油糕丟過去。那狗聞一聞,吃了,隨即倒地不動。朱真走近墳邊,心中正得意,忽然聽見腳步聲與人語接近,立即忖度:「不妙,守墳人聽見狗叫,必來巡視。先躲他一躲。」
朱真悄悄地躲到一株楊柳樹邊,並藏好斗笠和蓑衣。須臾,朱真望見一名守墳人前來探視,看那揉著睡眼的姿態,顯是熟睡中驚醒,並不仔細看狗的情況,只嘀咕著:「畜生!大半夜的,你為什麼要大叫?」狗早已中毒倒地,哪裡能做反應?守墳人見狗子安靜無聲,也不多檢查,冷風一吹,便連忙回房睡覺了。
朱真見守墳人走遠,心中暗道:「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要發大財,就要辛苦謹慎。」起身戴了斗笠,著了蓑衣,潛行到墳邊,用刀撥開雪地。
「嘿嘿,本大俠白日為這周小姐挖墳時,早已動了手腳,墓穴的石板並未封死,看本大俠打開這財源之門!」下刀挑開墓穴石板,放到一側,除下頭上斗笠,脫了蓑衣,從身上皮袋裡取兩個長針,插在磚縫裡,熟練地放上一盞皮燈,竹筒裡取出火種吹著,油罐兒取油,點起那燈,見棺材就在燈光照映下,如同靜默的寶庫,任他開啟;又如星夜下的釣鉤,將他鉤近。
朱真以刀挑開命釘(釘棺材蓋的釘子),把那蓋天板(棺材蓋)丟在一壁,現出周勝仙的屍身,頭上身上盡是昂貴首飾。朱真叫道:「小娘子莫怪,暫借妳的陪葬物品圖個富貴,將來與妳作功德。」道罷,伸手去女孩兒頭上,將頭上許多金珠首飾,盡皆取下。
朱真將首飾盡收袋裡,見女孩兒身上衣服也所費不貲,打算一併取走,卻不易脫下。朱真說:「這女屍僵直躺臥,脫衣不易,卻難不倒本大俠!」他解下腰間的手巾,一端綁住女孩兒的脖項,一端繫在自己的脖項,以手巾將那女孩兒的身體抬起,雙手敏捷地解開女孩兒的衣襟和袖子,將她的衣服脫得一絲不掛,連貼身的小衣也被解下。
朱真見那女孩兒白凈的身體,雖然毫無生氣,卻也撩動情慾。朱真盜墓數次,未曾見此醉人的少女身軀,他如同飲了烈酒,渾身發燙,陽物昂揚,不禁起了侵犯屍身的念想。
他毫無節操廉恥,唯一阻止慾火的只有短暫的理智,思考著在此行淫是否會被逮。他尋思片刻,心想守墳人方才已草率巡視,此刻想必已在寒夜酣眠,不會再來。於是他大膽起來,湊近女孩兒,先用鼻子聞聞。由於剛死不久,無屍臭之味,倒有處子的幽香,引他猖狂。他便伸出舌頭舔將起來,由脣及胸,粉嫩之處無所不到,最終面對私處,只一條縫兒,被他舔舐溼密,集會情慾。
朱真在女孩兒體外得趣,不曾嚐得裡面是何滋味,豈能放過?他將自身外衣寬下,衣褲脫光,起身將陽物湊近。然而,周勝仙生前未經人事,仍是處子之身,朱真不易唐突闖入,雖有舔過的唾液,只容前端滑入,摩擦無以為繼。正焦急間,朱真想起盜墓照明所用的燈油,便從油罐取了些,抹在彼此下身,趁醮著油,將刻薄的陽物送入女孩兒的牝戶中……
【未完,待續】
幼鯨的呢喃:
閱讀古籍《醒世恆言》,我多希望朱真無法得逞。可惜,偏偏蒼天如皮鞭,造化似蠟燭,總愛盡情凌虐人間男女。
身為改寫故事的創作者,我猶豫著是否改變悲劇,但考慮到後續環環相扣的情節,此處發展只能照原著走向。我只能一邊氣憤他的所作所為,一邊站在他的視點動筆解決盜墓過程的種種難關。另外,造成這悲劇的禍首還有一人,讀者想必明白,正是周勝仙之父,將故事往悲劇裡推。周父只顧自身顏面,他推的孩子,只得落入名為痛楚的河。
我為周勝仙感到痛楚,而這痛楚,尚未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