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情的周勝仙〉一
沈默說法
本期開始連續六周刊登右京取材明朝馮夢龍《醒世恆言》〈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所改寫的短篇小說〈專情的周勝仙〉。這是古典章回小說與現代詩的融合之作，內容不乏色情書寫，但更多的是深情的表達。還請諸位細賞。
〈專情的周勝仙〉
右京
【一】
有些人生，停滯於漫長的黯淡；有些人生，燃燒著短暫的絢爛。
哪種境況較佳，當然見仁見智。只可惜世上往往沒有漫長的絢爛，一次愛著，就燃盡了光華，甚至耗盡了生命，如同今日訴說的宋人話本故事一般。還請各位看官聽來……
故事，始於大好春光。宋朝京城開封又名汴梁，內有一座金明池，乃是皇家水上花園，每年三月會開放給人民遊玩，成了觀光景點。兔缺烏沉，天子和庶民都忘了這水上花園當初是為訓練水軍而造，在此恣意遊樂，安排各種水上活動，《東京夢華錄．卷七》提及池邊有許多出租的棚位，可見盛況非凡。
充滿生機的春季，有時反而讓人聯想到死亡，想著美好如何到盡頭。有遊刃詩人喵球一詩為證：
大好春天
我問牠們
「想活了沒？」
牠們從來只說
「沒──」
水與空氣都好
螢火蟲正在豢養
一生的光
（──節錄喵球〈養羊〉）
大好春光，遊刃詩人喵球這詩所描寫的羊從來不肯活，螢火蟲則在豢養生命的光，等到夏天揮霍用盡。看似二事，其實都趨向同一終點。若遇真心所愛，痛快發光，也許燃盡也在所不惜。
故事的主角周勝仙便是如此。周勝仙年方二九，是一名大家閨秀。這日趁著春末，帶著奶子到金明池遊賞（「奶子」是當時人對奶媽的稱呼，不是乳房！這篇故事的H情節沒這麼早登場），見佳人才子如蟻眾多，行到了茶坊裡來。
這時，周勝仙遇見了他。
光是目光交會，周勝仙就篤定了這是自己會愛上的人。
並不是因為外貌的緣故，雖然他真的年輕俊俏，白皙的臉龐配上寬闊的肩膀，但她陶醉的是他散發的氣質，彷彿眼中蘊藏了名山勝水，有著豐富的世界。面對他，就像面對一幅絕美而細緻的院畫，每一眼都是賞心樂事。在他面前，周勝仙不敢動身，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深怕對方一轉眼就被奪走。這般緊張又飢餓的心情，有靠悲詩人楚狂一詩為證：
的確，他很餓
很想去廁所吸一大口氣
玻璃門外有太多人排隊
窺視屁股這邊唯一的空位
他不敢起身
甚至不敢彎腰撿拾
剛坐下就掉落的
面紙
（──節錄楚狂〈這裡的燈有點欠妥─與詩人ㄅㄆㄇㄈ之共餐〉）
如此易迷難拆的情愫，使周勝仙的嫩臉映上了桃紅，香肌酥麻騷動如洶湧的暗潮，連髮上珍珠結成的梔子花飾品都顫抖不已。這女孩兒暗暗地喜歡，暗暗地思量：「若我嫁得這人，不知能有多好？今日當面錯過，再來那裡去討？」然而，大家閨秀的風範成了桎梏，她不便當面直接問男子姓名家世及是否娶妻……身旁的奶子也不明就裡，如冬扇夏爐般起不了作用。
「噹啷！」剎那間，聽得外面水盞響，此乃賣水人舀水之聲。女孩兒計上心來，便朝外叫道：「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賣水人聽見生意到來，立刻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裡，遞與那女子。周勝仙接過一呷（ㄒㄧㄚˊ，飲），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一丟，叫道：「下人！你算計我！」
賣水人道：「這位小娘子，小人只是拿糖水給妳，哪有算計妳？」女孩兒作出嗔怒的表情說道：「還說不是暗算我？盞子內有一根小草。你是不是想用這個插傷我的喉嚨？」無辜的賣水人道：「只是根小草，就算進了喉嚨也不會噎著啊！」
周勝仙偷瞧那男子似乎也聽得見，便繼續對賣水人說道：「你知道我是何人？我是曹門里周家千金，豈能白白吃你的暗算？我的小名叫勝仙，年一十八歲，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也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暗算我！」
賣水人傻臉如貓，無奈道：「小娘子，妳有沒有嫁，與此何干啊？小人沒暗算妳，別隨意冤枉了小人！」女孩兒身邊的奶子也在一旁幫自家小姐幫腔，店裡的茶博士（茶店服務人員）聽見爭吵，調解道：「賣水人啊，你換一盞沒草的水吧！」
周勝仙眼裡看著重新斟的蜜水，心中想著的卻是那心儀的男子。方才在言語中透露出情報，不知男子是否收到？
這時，那男子也開口了：「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聲音如周勝仙所想的清脆。賣水人便傾一盞糖水給男子，男子啜了一口，竟也喊著：「賣水的！你真的算計人！」
賣水人心中納悶，今天的客人怎麼都搧著扇子說話──瘋言瘋語？只聽男子朗聲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哥哥是樊樓酒店的掌櫃范大郎，我便是他弟弟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還不曾娶渾家（妻子）。我擅長射箭、打彈珠，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如此善射的我，豈能吃你的算計？」賣水的道：「你幹嘛説這些與我知道？你便告到官司，我也問心無愧，怎敢算計人？」范二郎道：「我的盂兒內也有一根草葉。」
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人出去。賣水人只覺得倒楣，今日遇到的客人都像被鬼摸了腦殼，如此奧妙的客，還真是平生僅見。
這賣水人渾然不知，他只是男女牽繫緣分的橋樑。周勝仙暗自歡喜，那位叫范二郎的男子，以同樣的方式指責賣水人，不僅領悟了她的心意，也分明也對她有情，心中好是喜歡。
然而，遊賞時間已近尾聲，該是歸家之時。周勝仙起身對奶子道：「俺們回去吧。」這一起身，眼神望向范二郎，交會的瞬間，兩方美好的愛意無聲瀰漫，如同甜蜜蜜糖水化作了霧，擦拭了心靈的每個角落，使周勝仙覺得神蹟真的存在。
男子的眼神，如他衣襟露出的彈弓和弩箭，將情意射向女子。
女子的眼神，如她頭上那朵梔子花，默默無語卻飽含不移的深情。
男女今日沒有任何一句話對彼此說，未曾交談，卻已交心。此番神奇時刻，有尊妻詩人沈眠一詩為證：
這片空氣正瀰漫
神的濕意
微涼的故事
世界如許美好
萬物輕盈且優雅
（──節錄沈眠〈被雨季擁抱〉）
輕盈且優雅的時光隨著周勝仙遠去，范二郎也出茶坊，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來回，口中記誦著周勝仙方才透露的身家信息，直到日暮才歸家。
【未完，待續】
幼鯨的呢喃：
〈專情的周勝仙〉故事取材自明朝馮夢龍《醒世恆言》的〈鬧樊樓多情周勝仙〉，而馮夢龍取材自宋朝的話本小說（由說書人的講稿衍生而成的文類 ），文字算是淺白，但對現代人來說還是太古典。於是我除了改寫，還異想天開，取來優秀的現代詩集，把擬話本「有詩為證」的詩詞，全部換作詩集中適切的現代詩。
感謝古典文學、現代詩人給了我發揮的機會，透過此作抒懷兼自虐，痛並快樂著。為何感到痛楚？還請繼續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