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的指頭，輕輕按下紅色的開關，螢幕中，自密密麻麻的光點中冒出許多美麗的弧線，朝四面八方而去，你悄悄閉起眼睛，聆聽這一刻的寧靜。
當弧線落到了盡頭，螢幕中的光點就不再閃爍。你能想像一場儀式般的鼓聲，在地球的各個角落演奏，並且伴隨著七彩的花火，在浩瀚的宇宙裡，獨自歌舞。
你笑了，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喜悅。喉嚨深處，忍不住癢，一個接著一個的「哈」字，魚貫游出，將嘴撐得好大好大地吐，吐到流淚，淚中滿是幸福的甜味。你在自己的笑聲中緩緩睡著，似夢非夢……
2.
世界末日過後，只有你一個人獨自活著。你在舒適的地下堡壘繼續生活，在不知不覺中，你變得不再是自己。
例如：原本生活作息從沒規律過的日子——有時午後起床，有時熬夜到隔日的黃昏，有時一睡就是十八個小時，時常分不清自己正處在月曆上的哪個數字——自從世界末日之後，你就安心的早睡早起，甚至不需要鬧鐘，每日固定五點起床，晚上九點睡覺。你在客廳掛上日曆，放大每一天的數字，不再看不清楚時間的樣子，每分每秒對你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珍貴。
例如：以往都是隨意吃些餅乾泡麵速食，不定時也不定量，想吃就吃，就算餓到胃痛，若是沒有想吃的心情，你寧願痛著。現在，你不只三餐定時定量，還開始學做菜，連擺盤的裝飾都開始講究起來，甚至，變成虔誠的素食主義者。
例如：從小就不愛閱讀，翻閱課本不到兩頁就感到心煩意亂，考試永遠倒數第一名。每當學期結束，課本依然是全新的狀態，然後全數賣給回收的阿姨，然後去電動玩具店玩快打旋風，一次再一次於遊戲中輸掉自己的青春與理性。如今，你竟開始寫起日記，創作小說給自己閱讀，在睡前說著待續再待續的故事。
有時候，你會看著鏡中的自己的臉龐，喃喃自語。鏡中的他，孤獨且悲傷，理性而憔悴，像個詩人，或是流浪在荒漠的哲學家。
時間，是無意義的擺動，留不住現在，回不到過去，進不去未來。如同你的寫照。世界末日，是你的心願，上蒼完成了你的願望，賦予你獨自生活的使命。你從憎恨世界到憎恨自己，不過就是一場夢的意象流轉而已。
3.
記得，學校各處的陰暗角落，你是如何被欺凌被辱罵，小小的腦袋瓜裡完全不懂為什麼，那些霸凌者的行為無法翻譯成你能理解的情節，卻會鑽入你的皮膚之內，在記憶深處埋下種子，長出名為「痛」的嫩芽，越是畏懼，「痛」就會越來越茁壯，甚至撐開你的靈魂，大搖大擺地使人瘋狂。
記得，那些網路裏的惡鬼（餓鬼），是如何用謊言噬咬你，是如何以「正義」之姿刮出腥風血雨的風向將你傷的體無完膚，用言語行兇，用意識殺人。你知道的，社會從來不需要真相與結論，只要過程能夠刺激或滿足人性深層的獸慾，就已然值回票價。犧牲，不過是弱肉強食後的抒情，成為茶餘飯後的浪漫話題。因此，你不信任這個世界，就像這個世界從沒相信過你。
記得，女孩的名字嗎？你曾經在公車站等待的那抹清秀身影，曾經撐傘在雨中凝視的那身婀娜曲線，曾經深深暗自想念的那縷綺夢般的靈魂。原來，她嘲笑你的癡心妄想，諷刺你的不自量力，唾棄你的廉價禮物。原來，她不是你的天使，而是如荊棘般纏繞在心臟的噩夢。
4.
你不過是想要像個「人」似的活著，過著平凡的生活，重複單純的日子，像個機械人般地活著也沒關係。可是，現實從來沒有放過你的打算，只有你還「存在」就要被反省被檢討被責備被羞辱。
你從不明白世界的惡意，所以，不停祈求死去。上蒼聽到了！上蒼聽到了！上蒼將「審判日」交給了你，並且賦予你獨活的權力。世界的罪，由你降下懲罰。第一次，你覺得自己被愛，深深感受到被善意擁抱的溫暖。你不再怨天尤人，因為，世界就要重新開始新的故事。
你的指頭，輕輕按下紅色的開關，螢幕中，自密密麻麻的光點中冒出許多美麗的弧線，朝四面八方而去，你悄悄閉起眼睛，聆聽這一刻的寧靜。
世界成了無法挽救的荒漠，地球卸去了媚俗的裝扮，現實重新回到文明之前。唯有你，仍然享有記憶裡的一切，此時此刻，你終於可以成為正正當當的「人」，不再有質疑的聲音，不再有暴力的行為，不再有背叛的對待。
5.
瓶頸，你再也擠不出新鮮的詞彙，枯燥的意象在你的想像中反覆出現，似乎，所有印象中的畫面都飄來一陣霧，模糊了細節的線條，淡化了色彩的敘事。你絞盡腦袋，想要創作更多前所未有的情節，卻是走不出自己的影子。空間變得憂鬱，時間變得焦躁，你發覺舊世界的意志是會遺傳的病毒，入侵潛意識，汙染DNA裡所有新生的認知。
無法呼吸，上蒼為你打造的空間越來越壓縮，時間的滴答巨響在腦中轟炸。你慢慢從「人」的姿態退化，回到比世界末日之前更懦弱更無助。所有的生命都是死的，它們長不出新鮮的希望，而你自己也像是個活屍，活在你為自己建造的墳場裡，獨自喘息。
上蒼冷眼旁觀一切，任憑你在自己的心願中痛苦且哀傷。癢，無數的癢，不斷從皮膚鑽入每個細胞裡，那些被你抹去的言語霸凌、肢體暴力、荊棘噩夢又重新回到你的靈魂深處生根，並且快速成長、膨脹。
6.
你挖開自己的身體，讓靈魂釋放出來，皮囊有如洩氣的皮球癱軟在原地。你的靈魂突破上蒼賜予的地下堡壘，拼命往上爬，終於，一縷幽魂從地表竄出。
世界，一無所有，放眼望去，盡是黃沙。陰霾的天空，不斷抖落砂土，上蒼真的將一切抹去，連地獄都沒有存在的意義。
你跌坐在黃土上，一生演繹過的畫面再一次重新放映，細節拉長了時間，過往那些不堪的傷痛與憎恨，慢慢詩化為成長的學習與省思。等你醒來，靈魂已埋在黃土之中。蛻變。脫去七情六慾的表象，你了悟「存在」的意義，明白善惡之根，運轉之機，心念的生滅都有如齒輪牽動著命運輪轉，是陷溺，是昇華，端看心志的結或解。
當下，你發願成一粒種子，以淚灌溉，成就大千世界。
7.
世界，再度萌生希望，因為一場夢的意象流轉，「人」才有了意義與價值。最後的一滴「淚」，才是上蒼實踐「你」之存在的願望。
(完)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除了原本題目為〈惡魔的眼淚〉，現在改為〈世界末日，之後……〉，其他內容與舊作相同，重新上架發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