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本《靈山》,是諾貝爾得主高行健的長篇小說。它是我今年重讀計畫的選書,上次看已是十年前了。老實說,我已經完全忘記當初為什麼會想找這本厚如磚塊、又是文學獎等級的小說來看(現在想想,到底是哪來的勇氣……),但我永遠記得,當年讀這本書時所受到的震撼!隔了好些時日再重讀,多了些文學的薰陶(?)與人生歷練後,讀來又別有滋味。以下就來聊聊這次二刷的心得。
【這是小說?】
老實說,這本書讀來根本不像小說。
《靈山》採雙線敘事:一條線以第二人稱書寫,幽幽展開一段尋找「靈山」的旅程;另一條線則以第一人稱,敘述主人公在癌症誤診、重獲新生後,走入山林、深入鄉里探訪的經歷。
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只是偶然在火車上,閒談中聽人說起這麼個叫靈山的地方。
我剛經歷了一場事變,還被醫生誤診為肺癌,死神同我開了個玩笑,我終於從他打的這堵牆裡走了出來,暗自慶幸。生命之於我重又變得這樣新鮮。我早該離開那個被汙染了的環境,回到自然中來,找尋這種實實在在的生活。
兩種人稱的敘事整齊地交錯穿插。一開始我還以為這兩條敘事線終究會交到一塊(像《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那樣?),但讀到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好啦,要說有交在「一起」也不算錯……)。
哦對,還有跟「她」的種種 drama:
她說她給你自由,只要你還愛她,只要你不離開,只要你還留在她身邊,只要你還給她滿足,只要你還要她,她絞曲在你身上,瘋狂吻你,在你臉上身上噴吐唾液,同你滾成一團,她勝利了,你抗拒不了,又陷入肉慾裡,不能自拔。
還記得當時第一次讀時,真的、真的非常震撼。心裡想:這真的是小說嗎?怎麼完全沒有「劇情」可言?要說有什麼人物角色,好像也稱不上。與其說是小說,它更像是一篇篇散文,記錄高行健在旅途中所思所聞。
但它又確實該是小說,因為其中有太多虛構的元素,明顯已超出散文的範疇。那時的我,完全沒想過原來小說也可以這樣寫!
後來我陸續讀了不少類似這種虛實交錯、帶有偽散文色彩的小說(如我很愛的《馴羊記》與《夜官巡場》),才慢慢明白:原來是我把「小說的形式」想小了。這部分我想留到後面再來談。這邊先容我繼續介紹《靈山》這部小說中,那些混雜多變的元素。
【鄉野紀聞】
我相當喜歡高行健筆下那些趣味盎然的鄉野奇談與民俗觀察。像是這段自然保護區幹事講述土匪頭子宋國泰如何「上位」的故事,一個帥:
兩名匪首還端坐在桌上,按事先約好的,老大打個響犀,宋國泰上前添酒,一首抓過那匪首擱在桌上的快慢機,說時遲,那時快,一槍一個,連同老大,當即撂倒了,便問:還有哪個不服的沒有?
還有那位靈姑,簡直癲狂:
藤靠椅在這胖女人身軀的搖晃下嘰咕嘰姑不斷出聲,她語意含糊念著咒語,說的大概是王母娘娘天地天地君親神靈的靈筒屋裡一顆竹踏天輪地輪牛鬼蛇神通通打殺百無禁忌……
她口吐白沫,眼白翻出,神情可怕,多半是對自己實行催眠,已經進入歇斯底里狀態。房裡沒有足夠地方夠她滾,身體都碰到我的腳……
他深入鄉野,蒐集少數民族歌謠的過程中,也遇到不少趣事。我特別喜歡他在路上偶遇一位老道,之後千里奔波,只為去看他「表演」的橋段:
說著,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聲唱將起來:「魂魄魂魂,玩耍過了快回來!東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護衛你,北方的黑一同子也送你歸。迷魂遊魂末玩耍,路途遙遠不好還家……
有意思的是,這些探詢旅程,有時會猛然墜入虛部,看得不由心頭一驚。像是他在山道走著走著,突然遇上石級上滿滿的人撲湧而來:
眾人一起撲向你,衝你吼叫,聲音又都憋在喉管裡。你只得推開他們,一個一個翕然倒地,紙做的那樣輕飄,無聲無息,周圍一片死寂。
再比如這段很陰的奇遇:
隨後你聽到了沉重的嘆息,以為是河水發出的,漸漸認出是河裡溺水的女人,而且不只一個。她們哀怨,她們呻吟,一個個拖著長髮從你身邊淌過,面色蠟白,毫無一點血色。
很喜歡這樣虛實混雜的手法,讓我看得既是新鮮又是刺激。
【文革痕跡】
書中另一個讓我很有感的地方,是裡面常常透過寥寥幾筆,帶出文革留下的種種傷痕。有些來自人物的親身經歷,有些則是「道聽塗說」(但八成是真的)的故事。
例如,他進入青藏高原時,曾遇到一位羌族人,便說自已來這收集民歌,問他這裡還有沒有跳歌庄的,於是有了這段對話:
他說他會跳,早先是圍著火塘,男男女女,一跳通宵達旦,後來取締了。
「為什麼?」我明知故問,這又是我的不真實之處。
「不是文化革命嗎?說是歌詞不健康,後來就改唱語錄歌。」
又比如,他在烏江發源地剛設立的自然保護區裡,聽到了一位大高個子的管理員講了這麼一段「故事」:
文化革命中剛成立了縣革命委員會決定做個創舉,放水改田。動員了全縣十萬民工,炸開了好幾十條排水道,圍墾這片海子,可要把這幾百萬年沉積的海地弄乾又談何容易?當年,湖上就颳起了龍捲風,老百姓都說草海裡的黑龍待不住飛走了。如今水面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周圍全成了沼澤,想排乾排乾不了,想恢復也還原不到原來的水域。
恩,很有文革風格的故事。
書中當然也不免談地談到文革對文化古物的許多破壞。像彝族的「向天墳」:
為革命種田的那陣子人都發了瘋,把圍砌山丘的三層墓石拉走燒了石灰,裝骨灰的陶罐也挖出來打碎,在這禿山頭上點種包穀,如今這山丘上只剩下長不高的荒草和風。
毫無意外地,書中也出現不少批鬥場景。印象較深的一段,是「她」童年下鄉進幹校的回憶:
他們下地勞動,她跟去在地邊玩,他們割稻她還幫著拾稻穗。大家都喜歡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要不是看見梁伯伯挨批鬥,站在板凳上被推下來,把門牙都叩掉了,滿滿的血,她還是滿喜歡幹校的。
還有這段大屠殺的段落,讓我不禁想起了二二八:
輪船上的大副同我在甲板上聊天,說他就躲在那駕駛艙裡,目睹了文革武鬥時的一場大屠殺,殺得當然是人而不是魚。三個人一串,用鐵絲拴住手腕,通通被掃射的機槍趕下江去。
在這趟虛實交錯的旅程中,高行健雖未正面書寫黨或文革,卻處處是痕跡、處處是傷痕,時常看得心頭隱隱作痛。
【自我探詢】
除了對外的探索,《靈山》也包含大量高行健對內在的探詢與反思。像我很喜歡他在山道上思索的一段文字:
你這一生原本就沒有個固定的目標。你所定的那些目標,時過境遷,總也變來變去,到頭來並沒有宗旨。細想,人生其實無所謂終極目的,都像這蜂巢,棄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段亂咬,不如由它掛著,觀賞一番,也就完了。
上頭這是比較灑脫的,也有些沉的:
我總在找尋意義,又究竟什麼是意義?我能阻擋人去建立用以毀滅自己的這紀念碑大壩嗎?我只能去搜尋渺小的砂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無非去寫一本關於人的自我的書,且不管它是否發表。多寫一本與少寫一本書又有何意義?湮滅的文化難道還少?人又真的那麼需要文化?再說文化又是什麼?
此外,書中也多次描寫他走進山林、身陷險境的段落——然而這些危機經常沒有結尾,突然中斷,下篇又悠悠說起別的事兒,彷彿前面發生的事從沒發生過。讓我讀來總會懷疑:這到底是真實經歷,又或只是他投射內心迷惘的象徵?像這段跟丟嚮導的場景:
灰白的雲霧從身後又來了,全然不顧溝壑,凹地,倒伏的樹幹,我實在無法趕到它前面,它卻從容不迫,追上了我,將我繚繞其中……我同我嚮導就這樣失去了聯繫,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測繪座標的十二M一帶的原始森林裡……此刻,我像一隻掉進這恐怖羅網裡又被這巨大魚叉叉住的魚……
而書中的多視角敘事,其實也跟這樣的自我探詢有關。到了書的中段,高行健揭示「你」與「她」的真相:
這漫長的獨白中,你是我講述的對象,一個傾聽我的我自己。你不過是我的影子。
當我傾聽我自己你的時候,我讓你造出個她,因為你同我一樣,也忍受不了寂寞,也要尋個談話的對手。
在書末的訪談後記中,高行健也進一步說明為何要使用這些多重人稱來敘述:
我發現人的意識形成,不是只有一個人稱「我」,還有一個「你」也不夠,必須有三個人稱。這就形成像幾何學一樣的座標系,確定了人稱的範圍,有三個象限,就可把人的意識立體化了。
讀到這裡,我才猛然理解,他筆下那看似跳躍不定、層層切換的人稱視角,原來有著如此深意。
【玩轉文字】
另外,高行健的文字本身,也絕對值得拉一段出來細細談。雖然前文已引用不少,但書中實在還有太多讓人忍不住想分享的段落。他的語言時而綿密、時而狂野,像一場場意識流的演出,讓人目眩神迷。像是這段與「她」交媾時的奇異文字,看得眼睛都要花了(笑):
這濃密的可以觸摸到黑暗,混沌未開,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和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沒有有沒有沒有……
還有這段突如其來的寫景也是很絕,語句破碎地營造出一種恍惚的氛圍:
灰色的……天空……一片水面……樹葉落光了……沒一點綠色……土丘……都是黑的……車子……鳥兒……使勁推……不要激動……一陣一陣的波濤……
又比如這段他取下獵槍後,觸動山林「眾怒」的段落也很酷,音效直接拉滿:
你靈魂跟著出竅,只見無以計數的蟾蜍朝天開了一張張大口,又像一群眉頭的小人向蒼天全都伸出雙手,絕望喊叫: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我頭還來!我頭還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頭還來我!頭還來我!還頭我來,還頭我來,我來頭還,頭來我還,來還我頭……我還頭來……
後記中,高行健提到他很多作品的第一稿都是錄音,甚至《靈山》中某章還是先有錄音才回頭修稿的。他說:
這個語言對我是活的,他是憑聲音直接可以引起共鳴,喚起感受、感覺,這樣才是我追求的語言。
想來好像真的是這樣,《靈山》的語言的確是很活,帶著氣息與節奏,讀來很是震動。
【何謂小說?】
離離散散談了許多,最後,讓我們繞回來談何謂「小說」吧!
總得來說,整本《靈山》的元素就是如此混雜:談民俗、談怪談、談自己、談他人、談慾望、談糾結……看似一團胡亂,卻又莫名好看。即使有時看得一頭霧水,還是會被文字吸住,忍不住一章接一章往下追。
如我前頭說的,過去的我,把小說的形式給想小了。其實在書中某一章,高行健就透過一段自問自答,對小說的「形式」進行了一番很有趣的拷問:
「這不是一部小說!」
「那是什麼呢?」他問。
「小說必須有個完整的故事。」
他說他也講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只不過有講完的,有沒講完的。
「全都零散無序,作者還不懂得怎麼去組織貫穿的情節。」
「故事不管你怎麼講,總還得有個主人公吧?一個長篇好歹得有幾個主要人物你這——?」
「書中的我,你,他和她,難道不是人物?」他問
用小說來反思何謂小說,《靈山》就是這樣一部有意思的作品。
在序中,馬森是這樣評論高行健的小說的:
高行健不想重複寫實主義所遵循的反映社會人生的老路,甚至於他企圖擺脫一向認為是小說核心成分的情節和人物。
他又再說道:
《靈山》卻是一部小說,不可能錯認為是一篇特長的散文,理由是不但其所運用的語言藝術足以喚起讀者真切的感受,而且發揮了小說中想像、虛構的特質,並利用雙重觀點交叉觀照,把小說的敘述體朝前推進了一步。
覺得諾貝爾文學獎得獎頌詞的評點極為精準:
《靈山》不但是一部敘述主人公旅程的朝聖小說,也代表一個反思的過程,這條反思之路的兩邊,分別是虛構與真實人生、幻想與記憶。
只能說,這樣虛實交錯,既看向外探詢、也往內深挖的小說,真的是很迷人啊!
【後記:關於文學】
猶記得初讀這本磚塊厚的《靈山》後,又馬上找了高行健的另一本小說《一個人的聖經》來看,可說是打開了我對小說完全不一樣的想像。
當然,《靈山》其實帶有滿濃厚的半自傳色彩。序中,高行健在序中提到,他因為發表劇作《車站》,被中宣部主管痛批為「建國以來最惡毒的一個戲」,還說作者得去青海「鍛煉」。為了避風頭,他只得逃離北京,躲進蠻山惡水裡當野人。之後,只要政治氣候一緊張,他就會逃離首都,遁入山林與鄉野之間。書中許多素材,正是那段歲月蒐羅來的——有他在地方上收集的口述史,有對巫師的第一手採訪,還有錄下來的民謠歌聲。
高行健說,既然那些小心翼翼、嚴守自我審查的作品仍逃不過查禁,那不如放手寫一部對得起自己的作品。書中他是這麼說的:
我的長篇小說《靈山》正是在我的那些已嚴守自我審查的作品卻還遭到查禁之時著手的,純然為了派遣內心的寂寞,為自己而寫,並不指望有可能發表。
最終,這部「寫給自己看的小說」是在評論家馬森的引薦與聯經總編林載爵的慧眼下,才得以出版。最初也不賣,第一年只賣出九十六冊。沒想到得諾貝爾獎後,此書居然上了美國暢銷榜。
也因為這樣的背景,高行健對「文學」有一套深刻的見解。我自己非常喜歡,也曾多次引用這段他在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演說上所說的這段話:
文學並不只是對現實的模寫,它切入現實的表層,深深觸及到現實的底蘊;它揭開假象,又高高臨駕於日常的表象之上,以宏觀的視野來顯示事態的來龍去脈。
小說雖名為「虛」,但所描繪出的,卻可能是最真的「實」。也因此,這些作品才能如此觸動人心,甚至穿越時代,讓身處不同時空的讀者都能品味再三。
我想,這就是文學的價值。也是為什麼我會如此鍾愛閱讀這些虛構作品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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