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求和之後,家裡迎來短暫的和平。
但和平只是表面,像是暴風眼的寧靜。

爸爸對家庭主婦的根深蒂固的歧視從未改變,沒有反思、沒有教育,怎麼會有真正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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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快,又迎來了一次全面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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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多,天才微亮,爸爸被阿公阿嬤叫醒,趕著上山採收新鮮的竹筍,要搶早市販售的時段。
這是一個又忙又沒報酬的勞動,「孝順」是唯一的薪資。
爸爸回家後,草草吃了點早餐,又立刻趕往工地,檢查整個工程的配電系統。
原以為中午可以回家補眠,卻碰上阿公阿嬤在客廳抱怨—-
「今天的竹筍價格不好,浪費了一整個早上。」阿公語帶可惜,埋怨這一斤五元的價差。
「啊你兒子就愛偷懶,我就說上禮拜價格比較好,那時就約他去山上採,他卻推說隔天有重要工地要巡場,不願意跟我上山!」阿嬤似乎順從丈夫慣了,一切言行都順著風向走。
「你們什麼意思啊!家裡明明三個兄弟,為什麼每次最累的事情都找我?」一整天的疲累,讓原本在客廳用餐的爸爸忍不住大爆發。
「你們怎麼從來不找大哥二哥幫忙?每次最髒最重的事都是我來扛!」爸爸越想越氣。
爭吵就這樣,一觸即發。
我想,家庭的內耗就是這樣來的——
沒有尊重,沒有感恩,推卸責任是最快活的事,
而最後爭執,收尾在傳統的父權上。

「叫你做就做!少囉嗦!」阿公一句話砸下,像是用權力的鎚子狠狠壓制。
毫不在意兒子的怒氣,也毫不在意這家庭早已累積的疲乏。
情緒像骨牌,堆得越久,倒下來就越爆裂。
等阿公阿嬤倒完怨氣,轉頭離去,大概是要去號召街坊鄰居來評論他們這個不肖子。
留下氣到發抖的爸爸,回到房裡怎麼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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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事,總是接著壞事來。一件件,一樁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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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媽媽帶著我和妹妹從外頭回家,手上還提著剛買的零食。我們一邊吃一邊聊著學校的趣事,一片輕快的氣氛。
我們和氣噗噗的阿公阿嬤擦身而過。
他們的低氣壓,沒有遮蔽掉我們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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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突然下樓,皺眉瞪過來:「又在吃這些沒營養的東西!」
一步一步重重的腳步聲,
他的怒氣沒地方發洩,我們剛好成了出氣口。
媽媽吃驚問:「你不是在睡午覺嗎?」
「早就被你們吵醒了!有什麼好睡的?!」
這句話就像是點燃炸藥的開關。我已經熟悉這前奏,瑟縮著身體等著風暴來臨。
媽媽還想講理:「什麼意思?我們才剛到家,講話那麼小聲也會吵到你?」
她的單純與直白,只讓一個滿腹怨氣的人更想抓住機會發難。
「你們每天就只會吃、只會花我的錢!還會幹嘛?」
「欸?什麼意思!你都兩個月沒給我家用了,這些東西是我自己存錢買的耶!」
爸爸冷笑:「笑死,晚上又不跟我睡,憑什麼要我出家用?」
對他來說,女人的肉體是婚姻裡應盡的義務;而金錢,是賞賜。
他從沒想過,孩子是兩個人的責任,不是拿來勒索的工具。

「你自己跟外面不乾不淨,我沒辦法。」媽媽低著頭,語氣裡是無奈與羞辱交織的痛苦。
「又來講這個!」爸爸暴怒,一把揪住媽媽的領子,把她推到牆邊,用身體壓制。下一秒,他試圖扯開她的衣領,臉上的笑容陰險卑劣。
「你在幹什麼!小孩在這裡!」媽媽奮力抵擋,她最後的防線,是我們——她的兩個孩子。
爸爸看了我們一眼,遲疑了兩秒。但那股從早上累積到現在的怨氣,讓他急於找個出口。
眼看媽媽的上衣就要被扯掉,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媽媽現在很不開心,很不對勁。我得救她。
我瘋狂地抓起桌上的東西往爸爸身上砸——書本、墨台、塑膠袋裡不明的東西,全都朝他丟過去。

某一記重拳,讓爸爸轉頭看我。那一刻,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頓住——是被砸醒的理智?還是我雙眼裡那份狂烈的恨意讓他感到害怕?

他鬆手,甩開媽媽。然後暴怒地掀翻客廳的桌子,踢倒椅子,甩上大門,上車、發動、駛離。
那幾個聲音我永遠記得——桌子倒地的重擊、混亂的腳步、鑰匙旋轉、門被推開又重重關上、引擎的咆哮。

過了一分鐘,我才終於哭出聲來——媽媽安全了。
「靖萃⋯我⋯能離開嗎?」筋疲力竭的媽媽問。
「嗯⋯」我想說—不能,但我可以說不能嗎?
「媽媽真的沒辦法待下去了,妳可以嗎?妳很棒、很厲害,應該可以吧?我想⋯妳可以照顧好自己和妹妹的。」媽媽自問自答,自我催眠一個十歲大的女兒,可以照顧另一個八歲智能障礙的妹妹。

「嗯⋯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不要你再挨打⋯」這是真心話,也是我用來掩蓋對於母愛離開的害怕。心在顫抖,但嘴卻不敢放軟。
那一天之後,媽媽,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留下十歲的我,
八歲智能障礙的妹妹,
時常情緒失控的父親,
不時製造爭端的祖父母,
和一個極度詭異的童年。
將「長姊如母」的匾額扛起,
是我唯一的生存策略。
家裡的每一道裂縫,最後都貼上我的名字。
因為沒人負責,就輪到孩子扛起大人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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