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年輕作家的作品,能補充無法被取代的營養素之一,就是年輕世代原生的經驗值,屬於二十世代的慣見文化,通通快速注射進上個世代的讀者,體驗憑想像也創造不出來的時代感,以及一些新世代才有的課題與議題。
這裡可以再細分為兩種層面,一種是無關世代的普遍人生難題,老讀者都年輕過,應該都能找回自己的青春小鳥對唱;但是另一種,是這個世代獨有的特殊議題,包含了科技背後的冷漠疏離,已經是改變不了的現象級時,劉子新早慧的敘事文字裡,其實悄悄在這兩個層面做出自己的探問。
這本小說集收錄劉子新在2024年得到21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作品〈白腳底黑貓〉,但卻意外地沒有收錄散文首獎〈天鵝踩破湖水〉。若以策略來討論這兩篇是很意思的,最大的贏面還是她具體細膩展現出年輕世代特有的文化與現象。那是過了這個年紀可能就寫不出來的現場。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了
虛無、孤獨、封閉、焦慮、自我否定……年輕世代的自我認同難題,若跳脫文本到現實來看,如果沒有泛濫成災的科技產品,年輕人的焦慮感是否會減輕一些些,還是相反,這些反而成為他們的逃生出口,逃進一個又一個虛擬或遙遠的烏托邦裡尋求靈魂的庇護,或者在虛擬的社群裡成為「想像的共同體」?
幾乎每個故事裡都有孤獨的年輕人,其中我對於年輕世代特有的偶像次文化深有共鳴,每個偶像團體成為年輕人的邦城,偶像是邦主,粉絲是朝貢的子民,彼此不相識,卻因共同城邦而團聚一氣,因為偶像的日常與出巡而緊鑼密鼓的守護與應援,投注所有實際的情感到遙遠到近乎虛擬的偶像國度裡,交換的就是無聊、毫不在意、視而不見的現實世界,疏離而冷漠,更想逃離。
〈瑪莉〉這篇是我覺得最能反映綜上所述的秀異作品,秀出某種特定世代或特定對象的局內人觀點,偶像是救贖,是能夠讓還無法在這個世界找到立足之地的人們互相依靠的城邦:
「喜歡一個偶像……在我觀察身邊的朋友,甚或只是在網路上與其擦肩而過就退出頁面的、素未謀面的粉絲,總是覺得也或許大家都是在尋找一個落足之地。很心煩、很難受的時候要尋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很無聊、很茫然的時候需要一個地方棲身」
討人厭的瑪莉,映照的就是在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都亟欲尋求認同,亟欲找到依靠,卻屢屢失敗的邊緣者,而她的出現,在故事裡提醒了活在盛大夢境裡的粉絲們,每個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人類,而人世間不只是虛妄的空無,比起瑪莉這樣強大的令人產生強烈厭惡感受的人,彷彿活得更有滋有味。
〈短尾鳥〉的拉拉一樣鮮明,和瑪莉一樣透過自我彰顯來強調存在感強烈,而兩者的背後卻是充滿極大的自我認知障礙,才以不同的形式渴求關愛,而對比映照的卻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實話:未來有什麼意義?(我只知道義氣啦)
輕薄得感受不到人生意義的重量,年輕時總會強說愁的,但劉子新這一世代所說的愁,讀起來更像是一種無所求的空白,不會埋怨周遭環境、不會有原生家庭的創傷、不會有社會變動的恐懼、不會有太深的羈絆、不會有太濃烈的愛恨嗔癡,一切都是簡單而任憑時間流動,再慢慢產生意義。
其實每個故事都有拋出不同的人生探問,我粗暴地將他們聚攏在一起,因為相像的人物設定與思想觀,都有些害怕別人的評價眼光與觀感吧,於是小心翼翼的保護自我,甚至自然而然地與外在隔絕,朋友戲份都不重,沉迷著偶像世界或虛擬社群裡,但是有血有肉的身軀在現實世界需要有意義,因此產生了故事,但是像瑪莉與拉拉如此熱衷的在現實世界裡與人互動,反而顯得是迷人的反派角色。
活得有血有肉吧孩子們
「我抬起頭來,課堂裡的同學,有些人眼神迷茫的看著老師,有些人低頭玩手機。老師不會往我這裡看,畢竟我很透明,我的同學們就算要找人聊天大概也不會看向我。」
在現實裡透明,在社群裡鮮活,越來越是這個時代的文化現象,已經不是躺平世代、五拋或七拋世代、崩世代探討的社會現象,而是集體焦慮與想像共同體的文化現象了。虛無是集體名詞,逃不可恥是有用路線,但是用創作留下墨寶真跡的世代印記,台灣有了二十世代的劉子新紀錄下她所見所感所聞,青春剩沒多少時間了,但她敏銳的心,應該可以用歲月的累積換取更多深刻的生命體驗,如果活得像瑪莉或拉拉如此張狂與自我,或許在現在這個時代來說,更難得,更難。

白腳底黑貓
劉子新|聯合文學|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