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九花》是印刻有意識的選輯,通過七篇小說所編排出郭松棻的創作意識:
1970年寫成的〈秋雨〉:對犬儒的微笑感到有鬼
開始對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有高度理想,並在海外受到左翼與民族運動洗禮的衝擊,反身看向台灣,對國內知識份子有著尖銳的批評。
這篇發表於保釣刊物《大風》創刊號,以筆名「夢童」發表。郭松棻用非常多筆名發表政治與評論,而這篇真實性過於濃烈的散文,源自1969年返台探親與探望殷海光、1968年陳映真被捕的事實。作者從世界的角度看待中國與中國人苦難(當時的自我認同),以及中國人面對左翼思想的革命誘惑,而回到台灣看見陳映真等文學作家所遭受的民主台灣聯盟案,以及與之相對主流的自由主義、現代主義、形式主義的思想風潮,顯得封閉而更顯得紙上談兵,對論戰厭倦的作者,看見的是知識份子在白色恐怖時期只能從海內外的注目與關懷中,得到自慰:
把「真理、自由、人道」當作抽象的理想去宣揚,在現實的風暴裡幾乎等於沒有主張。然而我們卻並不比殷師更好一點點。或許我們更加無助些。
隨時都在對政府當局爆氣不甘受降的殷海光,作者卻以「犬儒的微笑」描寫殷師這些挺身對抗的知識份子姿態。話說得很重,這是相對的,一面在美國看到沸沸揚揚的民族自決運動,一面在台灣看到政治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犧牲,被蔣中正氣到得胃癌的殷海光,思想能夠推動的極其有限,如此不切實際,被政府關在象牙塔裡的知識份子,那一抹矛盾卻感傷的,犬儒的微笑,既是不屑,也是同情師輩知識份子的處境只是自我滿足、自外於現實的一灘死水,令人心裡感到不舒服的,不知該怪誰的罪咎感。
1983年的〈第一課〉、〈姑媽〉:對中國過度美化想像成烏托邦的懊惱
這十年,也是郭松棻生命中重要的政治轉向,參與保釣運動,被列為不得歸國的政治黑名單,到訪問中國後,對中國現實、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有了更深刻的省思。這十年間他寫就許多的存在主義、列寧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論述,我無法判讀這十年間他的思想轉向,但我們可以從這兩篇小說中,看見與十年前的激進有所不同的惆悵感,某種破裂的諷刺寫法。
中國真正實現了社會主義,是許多西方人士憧憬的理想家園,那是投射了自身受到迫害的受難者們的美好想像,用集郵做比喻,可以當作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對收集樣板文化的諷刺,對照著老學究的狂熱,年輕的新一代中國人卻無話可說。
而與老學究的對照,則是懷著一股狂熱返鄉的年輕一代,走進真正的樣板裡,那殘忍的寫實。
姑媽言行的表裡不一,明寫著中國現實內部的表裡不一,白日明裡擺出的澎拜風光氣勢,暗裡姑媽一一揭露,這刻畫在能夠出入自由的新中國人中,這股傷痕感,或許也是對中國想像的告別,或許訴諸更幽微的歷史共業。
很難評論他在十年後的反覆思索,是否思索出台灣人的自我定位,即使他開始回頭,整理屬於自己生命記憶的歷史傷痕,關於台灣人的歷史傷痕。
1984年的〈月印〉、〈月嗥〉:恐怖的婚姻故事
這兩篇真的是姊妹篇,非常相似的設定,但是卻獲得非常不同的閱讀體驗,關於秘密被揭開之後的驚嚇高度,一個是歷史的,一個是文學技巧的。
關於以二二八為背景的小說,〈月印〉已經是名著等級,關於歷史的指涉就不多談,但最令人在意的是,為什麼要塑造一個「對於異狀視而不見的堅強女子」,這樣的女子形象,與月亮相輝映,映照出的是人性的暗面,還是台灣二二八歷史的暗面,抑或是對於異狀無可奈何只能接受的堅強台灣人,這樣的暗面呢?我想都存在。
兩篇的故事背景時間接近,都經歷了日治到戰後的過渡時期,都草草答應了一樁開始就沒好結果的婚姻。眼裡只有愛情星火沒有戰爭砲火的文惠,從一開始就在守寡,守著隨時都會死去的家,沉默寡言又晦澀難懂的病夫,從少女時代到少婦都堅強的等待,那可能會到來的幸福。而沒有愛情火光卻以為這就是愛的夫人,三十年來都守著以為這就是婚姻的關係。
兩女都在少女時代開始,就默默守護著婚姻,照護著那沉默寡言且不得志的羸弱讀書人先生,都膝下無子,都很堅強,都很忍讓,眼裡都只有先生,這是傳統婦人的美德,卻偏執的像是恐怖故事。
日本妻子美德賢慧形象,不問世事,一心一意只想把丈夫像孩子一樣養得白白胖胖好好享用,沒想到卻換得一幫友人一句:「我們委託你全力照顧鐵敏的身體,鐵敏不再是你一個人的囉。」長期被密談隔絕在外的隱忍,丈夫上鎖的心到底裝的是什麼,我到底在忙什麼,一次爆炸。
如果懷了丈夫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把你的心留住了?文惠沒說完的話,我猜是這樣吧。
同樣留不住丈夫的心的另一對夫妻,妻子的心思也都在丈夫身上,揣想著纖細體弱的丈夫,同情憐生,而思緒紛亂的意識流寫法,倒像是在做一場結構嚴謹的小說習作,而且有點令人感覺詭異的是,這也不就是當年台大外文系流行的現代主義嗎,但加上了他獨特的腔調,許多研究者說是日本文學語法,我最近在讀京極夏彥,能明白這樣的說法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以為你跟其他男人不一樣?夫人三十年來的背叛感,我猜是這樣吧。
現代主義技法最常看見的就是使用意識流、關注人物內心刻劃這兩種技巧,故事只在人物之間的內心變化產生意義,沒有歷史框架與現實因素,有時會過於蒼白得像是在舞台上演戲,有些賣弄跟唱高調,也因為一些名家受到推崇,好似現代主義就是那個樣子。所以一看到現代主義,就會有字句堆砌雕琢卻做作的負面印象。
現代主義=創作者的不切實際。這種負面印象也導致於創作主題對讀者來說高攀不起,加深了讀者與台灣文學的鴻溝。
但郭松棻試著在這兩篇恐怖故事裡放入歷史的真實線索,補足了演出的背景,而又增添了人物的心理變化,使得小說又有了些可看性,詮釋分析上又有一些在地性。
有論者認為鐵敏有一代才子呂赫若的影子,讀者如我倒沒特別想法,因為不影響故事發展,畢竟兩者的主述者都是不可靠的妻子,妻子的眼中所見,是郭松棻想談的視而不見,以及他獨特的安靜、疏離、簡潔的小說筆法,呈現很特殊的小說氛圍。
0528讀書會後補充:
妻子的意象,我對於「視而不見」的想法,多了一些對於「政治時局離人民太遙遠」的一種暗示,文惠從一而終只以照顧鐵敏為職志,對於戰時的動亂貧困與時局變化,沒有政治上的感知,只有政令上的訊息接收,透過多次「收音機」的出現在文惠日常生活中,因此知道日本當局禁制回收的鐵與刀,只知道鐵敏早晨會聽解放人民的對岸廣播,只知道光復後有發生動亂的二二八、政令宣導的違禁品等廣播,但沒有串起人民與當局變化所造成的生命危險,以及對於訊息解讀的更深一層判讀,因此誤讀了報警所造成的處罰結果。
至於聖經的意象,讀書會討論有一個我覺得很棒的解讀,時局的轉換前後,「紅色」的書只剩下紅色封面書皮的聖經可讀,而其他的紅色禁書卻成為的生命禁錮的罪罰,因此宗教的描述有其刻意為之的對比。而台灣宗教裡的神佛早在戰爭末期時期就被皇民化運動摧毀。
無子的意象,有增強了兩種感受,一種是早期傳統婦女無子的社會觀感與自我認知的低落,讓心思幽微沉靜的人物形象有一個合理的原因;一是將丈夫視為兒子般照養的聖母光,讓一段沉默的婚姻關係有自我強化的價值,相對無語也能相安無事的關係。
1997〈今夜星光燦爛〉:陳儀軟禁槍決
繼續看見意識流,郭松棻很喜歡用,讓故事產生一種非常壓抑與疏離的氛圍,尤其在表現這位長期軟禁而被禁絕世間交流的人物,我直接聯想到張學良,但沒想到故事最後居然是就地正法,我趕緊再查,才知公論是以陳儀作為人物原型。但郭松棻好像否認過。
如果人物原型是陳儀,故事裡的線索就不謀而合了,陳儀在二二八事件之後,從台灣返上海並表明不想為官,意圖脫離國民黨轉投共產黨,並煽動姪子湯恩伯舉事,因而有了故事裡數場激烈的叔姪爭執,也有了現實裡湯恩伯密告蔣中正,導致送押陳儀到台灣先軟禁後槍決的結果。
但是意識流的詩意語感,與台灣人認知的二二八元凶陳儀形象實在太過違和,一時之間衝擊了前面對郭松棻的好感,不過反覆出現的鏡子意象反而重要,攬鏡自照不是為了反映出現實的模樣,而是為了顯化理想的的樣貌,重新育生,死亡是重生,重生為一個能成就大好江山夢土,另外一種故事與冒險的主角。
他的厭戰、反戰,妻子家書裡的柴米油鹽絮絮叨叨幫襯著,在戎馬三十年的戰爭戲裡,他終於可在幽閉的時刻下戲,但陳儀究竟希望鏡中的自己以哪種完美重新誕生,這篇小說對他的歷史評價而言,似乎沒有起到太多改寫的命運,人物沒有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省思,只有著對江山鴻圖的晦澀想像。拿掉了陳儀的複雜,化約為歷史的必然,這樣的偏重卻反而削弱了人物生命力,人之為人卻單薄乏力。
0528讀書會後補充:
陳儀的一生裡,有太多台灣人可能不知道的空白,例如他留學日本陸軍大學接受完整的軍人訓練,與孫傳芳是同學;與魯迅、許壽裳為好友,任職臺灣省行政長官期間邀許壽裳接任臺灣省編譯館館長;陳儀待在台灣僅三年,但來台前曾多次考察台灣狀況,1937年出版《台灣考察報告》,建議學習受日本統治的台灣經濟。六十七年生涯裡,大江南北征戰的歲月中,戰績沒有多,但有非常多研究考察等行政處事,而且在人生最後決定投共,多半也是判斷國民黨無法反攻大陸的實力,以及厭戰的心理所下的決定,而投共後的軟禁及槍決,坦白說,我是不清楚的,因為陳儀當二二八罪人的歷史事實已經太久,而沒有想過他這個人的一生是如何度過。
六十七年人生中只占三年的台灣失敗統治經驗,可能不是陳儀人生中絕對最失敗的事,而小說裡也的確反映陳儀更少為人知的前半生心境。
如果說郭松棻想要寫的是一個被軟禁集體(或許加上張學良、孫立人等知名軟禁人物)心理,應不須如此銘刻陳儀的人生經歷在小說裡,他應想寫出所揣想的人物心理,拿掉被過度放大的事件審判之後,回到他一生,補遺身而為人的血肉。
即使我第一次看,認為展現思想的意識流手法,只讓人物單薄,但或許這是郭松棻想讓他更為複雜立體的唯一方式,唯有思想與轉向,是無人可查驗的自由地帶,不受歷史公評。
2005〈落九花〉:施劍翹刺殺孫傳芳
民國有三大刺殺案,一是陳其美遇刺案,-是宋教仁遇刺案,一便是孫傳芳遇刺案,前兩者都與孫中山革命有密切關聯,孫傳芳刺殺案則是為父報仇。據說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中宮二的角色原型,也正是這位傳奇之人施劍翹。
施劍翹的確嫁給施靖公,後也生下兩個孩子,但郭松棻虛構了一個陪伴在側的曉雲夫妻,為什麼呢?以兩個女人的復仇視角側寫了民國男人們的爭戰歷史,堅毅形象的女人在本小說集已經出現至少三篇,再加上對比軟弱需要被照顧的男性們,這種男女組合實在很奇特,也難怪有論者認為郭松棻筆下有明顯的女性關懷,但我沒有讀到更多的女性敘事,人物意識流也不像前幾篇,較多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觀點觀看這場歷史的終結。
這篇結束在歷史終結的一九四九年,但是人物的生命卻延續了下去,施女將成為孩子的母親,以及她母親的孩子,孕育生命,孕育下一代,而這個收尾顯然溫婉,也沖淡了暗殺的戲劇性,以及女體的無限可能,既是女兒,也是女人,更是教育者。比重更多的是兩女之間的特殊情誼,但我沒找到曉雲其人其事,不能推敲其用意。
小結:文學需要分析,小說可以放過自己
郭松棻是文學語言的能手,文學語言跟小說語言的差異在於,文字表情的深意需要讀者相對的語言釋讀能力,而這件事情有時候又會形成作者與讀者之間無法解讀的鴻溝,所以依賴名家詮釋,幫助讀者理解比閱讀本身更動人的文字設計,才能成就世代續讀的經典。
好的小說不一定具有文學性,但好的文學一定具有可讀性,這是我心中的標準,如今我不是文學研究者,只是一個單純的閱讀者,我沒企圖以學術的嚴謹與資料的比對判讀,而只是希望在一些脈絡與疑問之間找到接近答案的證據的普通讀者,這會比只有主觀的喜歡與否、好看不好看的感受,還要有客觀上的收穫。
希望這些拼拼湊湊的心得,對想要讀郭松棻的人有些幫助。
落九花
郭松棻|印刻|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