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遍的共識,要考察詩人或作家作品的思想特質,要深刻揭示他們構成內容與形式的起源,探究他們受惠於某種思想資源應是可靠的方法之一。評論家往往採用這種方法以更順理成章地進入他們的文學世界。不過,文學研究向來是開放性的領域,它歡迎與時俱進和挑戰嶄新的論述,以延續和激發文學研究的命脈。撇開上述的好方法,從作家與土地(空間)之間所連結的感情切入,似乎不失為一種新的路徑,它們可以是出生地的情結,可以是久住即故鄉的認同,也可以出於純粹的對土地的愛戀,這些複雜而微妙的心理,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滲透其心性,隨著筆觸開挖成為作品內容的基底與靈感。
我認為,日本小說家、推理作家、翻譯家日影丈吉(本名:片岡十一,1908-1991)身上就有這種思想特質。他青少年時期經常至東京麻布的霞町天主教公會,並學習和接受拉丁文、希臘文和古典語言的教育啟蒙。此外,他尤為熱愛法國文學,對熱拉爾.德.內瓦爾(Gérard de Nerval,1808—1855)這位法國詩人、散文家和翻譯家,浪漫主義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崇拜有加,自然深受內瓦爾文學風格的影響。他學校畢業後前往法國留學,返國後,研究法國理料並給餐廳飯店法語部廚師授法語。然而,太平洋戰爭期間,他的社會命運為之丕變。他被疏散到千葉躲避戰火,1943年(昭和18年)被徵召入伍,作為近衛搜查連隊駐紮在台灣,直到戰爭結束。當時,他的老家在一次空襲中燒毀,他在退伍後曾在九十九里濱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在東陽町找到租屋處並搬到那裡,與兄長一起從事教育影片的製作。
正如上述,二戰期間日影丈吉有隨軍駐紮台灣的實地經驗,這對他創作推理小說助益甚大,他就是善用在此期間聽聞的事情為基礎開展的契機,其後創作與台灣相關的系列作品,如長篇小說《内部の真実》、《応家の人々》等名作,都得益於台灣這塊土地所贈予的創作養份。
從土地情感論的視角來看,日本小說家鮎川哲也(本名:中川透1919-2002)少年時期(他就讀小學三年級時,父親擔任南満州鉄道地質調査所測量技師)一家移居満州大連直到他舊制中學畢業。後來,他曾就讀於東京的音樂高等學校,因患肋膜炎而被退學並返回滿洲;1938年,他考入拓殖大學預科,並繼續在商學部學習,但經常因病返回滿州。在此期間,他開始閱讀推理小說,迷上了愛爾蘭推理作家福里曼.威利斯.克勞夫茲(Freeman Wills Crofts,1879—1957)的作品,深受《ポンスン事件》(The Ponson Case)作品的激發,創作了《佩德羅夫事件》,可惜該作品原稿不慎遺失了。1944年,他跟著退休的父親回到東京,但為了躲避戰火,不得不疏散到九州。二戰結束後,他恢復正常的生活,開始投入推理小說的創作時,少年時期在瀋陽大連的生活經驗重新甦醒過來了,記憶中的所有細節描寫,就這樣順乎自然在其小說裡擴散開來。
確切地說,出生於1925(大正14年)小說家安部公房(1924-1993)的瀋陽經驗同樣體現著土地情感論的敘述邏輯。他生8個月後隨著家人前往満洲奉天(瀋陽),在日本人居住區域度過了童年時期。他就讀小學期間,由於受到實驗性的「五族共合」英才教育的理念,這給予他後來的作品和思想帶來極大的影響。1937(昭和12)年4月,他就讀舊制奉天第二中學,當時,他家裡就有新潮社版《世界文學全集》和第一書房版《近代戲劇全集》等文學全集,他全部讀過熟稔於心,對艾德加.愛倫.坡的作品尤為感動。1940年,他4年就跳級自中學畢業了,回到日本之後,考入旧制成城高等学校(現成城大学))理科乙類。嚴格來說,安部的文學創作之路啟蒙很早,他從高中時期就對里爾克和海德格情有獨鍾,但在戰後重建時期他積極參與各種藝術運動,並學習和掌握報導文學的方法拓寬了自己的創作領域,與三島由紀夫等被視為第二戰後派的作家,此外,他的作品在國外享有很高的評價,已有30多個國家翻譯出版。
然而,必須補充的是,當一般讀者讀到安部公房的中篇小說《砂丘中的女人》,一時摸不清其小說旨趣,讀到其「砂漠的思想」不得其解之際,如果沿著安部少年時期所處的環境:沙漠化極其嚴重的滿州,一夜間沙塵暴就輕易抹掉地域(國家)之間的邊界,那麼我們就能讀懂平凡人置身在「砂丘.沙漠」之中,為進行身分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困難之境了。或許,這就是安部吸納了海德格的唯心理論之後,進一步揉捻加工編入他的小說世界的。綜上所述,我們似乎有正當性和理由認為,日影丈吉、鮎川哲也、安部公房的作品,既受惠於他們待過的土地所賜予靈感的,又是來自那片故土親切的召喚。(2025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