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個以多彩的文化、精湛的技藝、絢爛的藝術為傲的小國。
某一天,海洋另一邊的強國發動了戰爭。強國之君想為次子打下一方領土,揮軍直逼小國邊界的長河。小國之主心知勢單力薄,難以抗敵,但仍為了保全家鄉而戰。開戰前夜,他在河邊和摯友慨嘆,即便一朝戰敗,至少子女和後人會永遠記住他們為家鄉一搏的身姿。
小國一如預料地戰敗。
然而強國的手段超出所有人的預想。
強國的君王讓世上其他國家都忘卻小國之名,在那個習慣以故鄉為姓的地方,這無異於剝奪了所有人的姓氏以及身分標誌。接著強國燒盡小國的書籍文物,將高塔和雕像碾為粉塵,徵收重稅,使小國民不聊生。
然後強國君王開始等待。等著還記得小國往日榮華的一代人民死絕。
小國的下一代未曾知曉戰敗之人的名字。
故人僅存枯骨,其名隱於荒土
失去過往或名字是很慘痛的懲罰嗎?
在小說中的世界,出身地是名字的一部分。假如你是寇爾帖人,你的全名便是「○○‧寇爾帖」,每當你對陌生人報上姓名,對方一聽就會明白你的來歷。相對地,一旦故鄉消滅,你的名字也將有所缺失,其中牽扯到的不光是別人如何稱呼你,也包括你的過去、你是什麼人。正如作者在後記所說:「名字與歷史有關,人需要對自身的歷史有所概念才能定義自我」。
乍聽有點抽象,但仔細尋覓的話,抹消過去的類似手法在各國歷史上比比皆是。作者在後記提及英國政府曾藉著地圖測繪,將愛爾蘭地名從蓋爾語改為英語,此外也曾禁止學校以威爾斯語授課。台灣人讀到這段大概會覺得格外熟悉,就拿近幾十年來說,台灣戰後不也經歷了國民黨大力推動的國語運動,四處掛上「我要說國語不說方言」的標語?台灣各地的街道,不也大量從和式街名被置換為「中正路」、「中山路」、「經國路」?光是近代的台灣史,便仍有許多失落的記憶與歷史尚待拼湊。的確,即便從未知曉那些記憶,依然可以安穩地過日子;但這樣的我們會如何面對「我是誰」這個叩問?又會如何選擇自身的未來?
仇敵的溫柔
小說中,企圖將小國的存在與歷史一併抹去的君王名為布蘭庭。
想得出這種報復手段,也狠得下心執行到底,還不忘先在小國燒殺擄掠,焚書毀廟,苛徵重稅,讓小國的遺民在困苦的生活中慢慢凋零──以冷血毒辣來形容這樣的人想必並不為過。像這樣的暴君,當然要由主角高舉大義之旗攻進首都一舉將其推翻,讓他在劍下懺悔自己的惡行才痛快。
但是隨著敘事視角轉進布蘭庭的宮廷,我們卻會發現他不是那麼典型的反派。他溫文儒雅、談吐不俗、機智幽默,在政治上懂得恩威並施,有識人之明,朝中亦不乏忠貞正直之臣;他來自伊嘉斯王國,而伊嘉斯文化在某些方面甚至被描繪得比受他殖民的孤掌半島更加優越,有精緻的美食與藝術,也不會以信仰為由燒死異教徒。另一方面,割據孤掌半島之東的艾勃利可徒有野心,只知以屠殺威嚇人民,自身也只從殺戮和凌虐獲得樂趣,相較之下布蘭庭更顯得是個明君。假如非要從兩個統治者當中擇一,大概沒有多少人會選艾勃利可而捨布蘭庭。
可是如果不殺布蘭庭,被他施下法術的小國提嘉納必然在困頓中滅亡。
這個終極的抉擇落在了布蘭庭的寵妃黛安諾拉身上。她大概是整部小說中唯一兼具雙方視角的人物:身為提嘉納人,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促使她踏上暗殺布蘭庭的道路,但是等她真正靠近了布蘭庭,她卻看見了對方富有人性的一面,發現他會在乎旁人給自己的評價、會為親近之人的背叛而悲傷、會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更重要的是他對黛安諾拉給出了她渴求的溫情與真心。兩種割裂的形象同時存在於她眼中,變成日復一日的煎熬跟酷刑,她做不出抉擇。作為唯一夾在兩個勢力之間的人,她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無論選擇哪一方都將背叛另一方,就連不做選擇也是一種背叛。
國外有不少讀者討論過黛安諾拉這種複雜微妙的處境。有人問,親眼見證布蘭庭對提嘉納的摧殘、恨到決意復仇的黛安諾拉,真的有可能愛上他嗎?有人分析,黛安諾拉即便已貴為寵妃,說穿了仍是囚禁在深宮的奴隸,這份愛情勢必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影響;也有人指出,黛安諾拉在年幼時就經歷了戰火的創傷,對布蘭庭展現的些微善意特別無法抵擋是正常的。可以確知的是,無論她的情愫摻雜什麼成分,無論她對布蘭庭的愛有多麼深切,就連她也無法為布蘭庭的屠殺和消滅找出正當的理由。這或許是黛安諾拉最大的悲劇:對殖民者產生共鳴,卻仍保有一絲清醒,沒辦法閉著眼睛欺騙自己、把過往的壓迫與暴虐手段給合理化,只能永遠岌岌可危地踩著夾縫中的那條鋼索。如同神出鬼沒的精靈「鱺瑟迦」所象徵的,最終她所選擇的那條路,可能早在一開始就注定好了。
孰是孰非、孰正孰邪?
繁中版收錄了作者特別撰寫的台灣版後記,不過作者在二○一○年英文版後記中有這麼一段:
在小說記述的反抗行動中,我也想探究善人所做的惡行,讓讀者在這個多半黑白分明(至今如此)的文類當中體驗灰色地帶,以及對兩方都有所共鳴的感覺。
然而,作者並沒有明確指出哪些角色是「善人」──以愛子之名毀滅小國的布蘭庭是善人嗎?無論親族或敵人都能當成棋子算計的桑德烈是善人嗎?充滿領袖魅力的雅列森就一定是善人嗎?
身為擁有全知視角的讀者,我們或許都難以避免落入黛安諾拉的困境,越是沉浸於小說中的世界就越對每一方都心生同情。這是作者的成功之處,說不定也是作者的一點惡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