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口的愛,無名但真切的溫暖。」
夜裡的空氣潮濕而溫柔。孩子們早已入眠,美咲靜靜地躺在客房的榻榻米上。
她原以為自己會因思緒紛擾而輾轉難眠,卻沒想到身體早已疲憊至極,幾乎在頭一碰到枕頭的瞬間,就被夢境悄悄牽引。
在那之前,美咲其實是被人輕輕搖醒的。
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另一個自己──那位來自平行世界、如今似乎已與過往和解的美咲。
「妳……可以先去客房休息了,妳剛才哭累睡著了。」對方低聲說,語氣柔和,「我原本是想叫妳過去,讓妳們先洗澡,不過……後來馨說,她來就好。」
其實在美咲哭累而短暫沉入夢鄉之前,平行世界的自己曾一度出現在走廊盡頭,原本是想來通知她,美羽已經洗完澡,浴室可以讓給她與那位小小的美咲一同使用。
然而當「美咲」悄聲走近房門時,卻看見馨正坐在沙發上,輕輕地撫摸著那個已經熟睡的「自己」。馨見她靠近,只是抬起一隻手,示意她先別出聲。
兩人目光交會,無須多言,便已交換了彼此的理解。
幾秒後,「美咲」低聲說:
「那我去幫她準備換洗的衣服,洗澡的事……妳能代勞嗎?」
馨點了點頭,動作輕柔地進到主臥室,將小小的美咲輕柔抱起,像是抱著什麼極為珍貴又脆弱的東西。她沒有露出一絲遲疑,那雙手像是早已習慣如何安撫受傷的靈魂。
那一刻,房中只剩下馨輕緩的腳步聲,與洗手間門扉輕闔的細響。
「美咲」頓了一下,像是仍對那幕畫面有所觸動。
「……她抱著那孩子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或許就讓她們兩個在一起比較好。」
美咲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她知道,馨從未說過任何承諾,也沒有多餘的表態,但那種把小小的她當作自己來照顧的舉動,就是無聲的信任,是一種只屬於她們之間的默契與深情。
「浴室那邊還有熱水,如果妳想梳洗的話可以去。」對方補充了一句,隨後輕聲離開。
但美咲並沒有前往浴室,只是簡單拿起「美咲」放在一旁的毛巾,草草擦拭身體與臉上的汗與淚痕。那股熟悉的布料與氣味,像是從記憶深處被掀起的舊頁,使她靜默良久。
回到客房時,房內燈光已熄滅,唯有窗外的月光透過紙門縫隙灑落,如銀白輕紗般落在地板上。
美咲走近一看,小小的自己早已沉沉入睡,眉頭舒展,呼吸平穩,嘴角還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那一瞬,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彷彿有什麼破碎的東西,在這夜裡悄然接合了起來。
美咲知道,讓馨去照顧那孩子,是一種極為私人的請求,而馨卻沒有問一句理由,甚至沒有追問這段旅程的真偽,就那麼自然地接下了照顧的責任。
不是因為義務,不是出於條件交換,而是源自那份柔軟卻堅定的本能──如同她真的相信,那就是自己曾經也是現在的樣子。
這樣的信任,如今對她而言,是極為珍貴的東西。
美咲脫下外衣,動作輕柔地將其摺好,然後在榻榻米上躺下。枕頭傳來一點微涼的觸感,而她的身體幾乎不假思索地放鬆了下來。
沒多久,她便沉沉睡去。沒有驚醒,沒有夢囈,也沒有回望。
就只是,安穩地睡著了。
夢中,是她與「馨」共度的片段,一幕幕如斷簡殘編般閃現。
破敗的街道、廢墟中交錯的呼吸聲、分著僅有的一點食物,還有那些她曾以為早已遺忘的微笑。
馨不是戰場上的戰友,她甚至連握穩武器都顯得勉強。
可她是那段逃亡歲月中,唯一能讓人喘息的存在。
是那片瘡痍世界裡,唯一不讓她想哭的地方。
夢裡,馨站在某個陽光斜灑的屋頂,靜靜地回頭對她伸出手。
沒有言語,卻比千言萬語更真切。美咲知道,那是她一直放不下的某段未竟的牽絆。
醒來時,她枕邊早已濕透。
晨光在窗邊微微亮起,照見她眼角尚未乾涸的痕跡。她望向那一抹微光,心底浮現出一道清晰的聲音:
「原來我早就愛上她了啊……只是我太晚明白。」
這份名為「馨」的記憶,其實從未真正遠去。
而就在那一刻,她彷彿明白了──她還有未走完的路。
若這一切真的有其意義,那麼,把這段路走完,就是給予「馨」最深的慰藉。
陽光灑入客廳,早餐的香氣輕盈地飄散在整個空間。
飯桌上的對話從料理聊到日常瑣事,笑聲斷斷續續地回蕩。
就在這看似尋常的清晨時光裡,馨忽然開口:
「說起來,親愛的,我們正式在一起,已經多久了?」
「美咲」放下筷子,思考片刻後說道。
「要是從那次妳在病床上聽見我那句話開始算,大概十年了。」
「但要說從真正一起過日子的時候算起,我們已經一起走過十八年了。」
馨臉紅並歪著頭,停留良久後,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輕笑一聲:「這麼說起來,我們兩個,好像從來沒戴過婚戒呢。」
這話讓美咲一愣。昨晚晚餐時那一道深意的目光,又悄悄浮現在心頭。
「對啊,」她邊喝著茶邊聳肩,「因為我說,那是個『廉價的象徵』。」
「喂,那是我說的吧?」馨笑著抗議,「不過啊,我倒是真的覺得,我們的關係,不需要戒指來證明什麼。這裡的每一天,就是答案。」
兩人相視而笑,話題也隨之轉向。
「說到這個……親愛的,妳是什麼時候開始學吉他的啊?」馨忽然問。
美咲的目光落在客廳牆上,那裡懸掛著兩把吉他。
一把是赤紅如火的電吉他,線條銳利,彷彿仍殘留著餘燼未熄的熱度。
另一把則是色澤溫潤的木吉他,表面如炭木般深沉靜謐,散發出歲月沉澱後的溫柔光澤。
她對樂器並不熟悉,卻僅憑外觀與保養痕跡便能看出,那是這個世界的她極為珍視的東西。即使時光留下了細微的刮痕與磨損,仍無法掩去它們身上所閃耀的某種執念──如同記憶本身,被一再撫觸,仍不願褪色。
「嗯……是在那場內戰結束一年後吧。那時妳正式出院,我們搬到這裡來,我才開始學的。當時的老師剛好是來自狂獵藝術學院的椎名紬。」
她語氣裡帶著些許懷念與笑意,「沒想到學著學著,技術被認可了,還被邀請加入她的樂團。」
「妳有答應嗎?」美咲下意識追問。
馨的眼角微彎,嘴角勾起柔和的笑意:
「一開始沒有。她推了好幾次,說要照顧我們,不想離得太遠。」
「那後來呢?」
「後來還是答應了,」馨輕輕點頭,「因為我說,如果她真的在乎我和美羽,就更應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句話讓兩位美咲都沉默了片刻。
「不過她提了一個條件。」馨抿了一口茶,眼神溫柔如水。
「她說想用我的名字當藝名──就叫『馨』。我當然答應了。」
這時美咲才恍然大悟,原來先前踏入這間空間時看見的海報與吉他,背後竟藏著這樣的意義。
她下意識地轉頭望向那面展示牆上的兩張海報──
其中一張海報是樂團「荊棘」的五人成員宣傳照。
最右側的「美咲」留著與現在截然不同的賽博龐克風格側邊短髮,身穿黑色西裝外套與淡紅襯衫,搭配深紅長褲與漆黑長靴,臉上還畫著宛如視覺系風格的妝容,氣場盛氣凌人,與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美咲」彷彿完全不同的存在。
另一張海報則像是從雜誌中剪下並貼上的現場演出畫面,畫面中的「美咲」就在海報內的右側,手持與展示架裡相同的赤紅色電吉他進行獨奏。
那份狂放與爆裂感與兩個「美咲」都截然不同。這讓她自己不禁驚喜萬分,也隱約感受到:這個世界的自己,似乎真的完成了內心深處的和解。
就在這時,平行世界的美咲與馨也注意到她的視線落在海報上。
「妳發現啦。」馨輕快地說,語氣中帶著一點小小的羞澀。
「每次讓人看到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時候聽椎名小姐的建議,弄了這身造型,沒想太多。結果回到家還嚇到美羽,說她認不得媽媽長什麼樣子。」
「美咲」想起三年前拍完樂團巡迴的定裝與宣傳照、孩子一臉驚恐且困惑地看著她的模樣,語氣中略顯沮喪。
「但我其實很喜歡喔~」馨微笑著說。
「……真的假的?」
「因為啊……我看到妳終於做了自己一回啊。而且妳會點頭接受椎名小姐的建議,代表妳其實也挺喜歡那個造型的,難道不是嗎?」
「嘛……確實如此啦。」
「美咲」忍不住笑了出來,語氣中混著一點無奈與認同。
美咲接著問道:「那麼,為什麼又變回現在這個髮型了?」
「那個啊……是因為太難整理啦。」
「後來樂團風格也變了,不再需要那麼特殊的妝容跟造型,就慢慢變成妳現在看到的樣子了。」
「這樣也比較好整理嘛,特別是每天還要趕著接小孩放學什麼的~」她笑著聳了聳肩,語氣輕鬆。
這時,孩子們的笑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清脆明亮。
美咲望著那張與自己如此相像、卻有著完全不同命運的臉,忽然有些哽咽,卻也笑了出來。
飯後,兩位美咲在玄關前準備道別。
「這封信,是馨昨晚寫的,要交給妳。」「美咲」輕輕遞出那只信封。
「……謝謝。」
美咲接過信,信封上沒有署名,卻帶著熟悉的香氣,彷彿是馨的氣息與心意化成字句包裹其中。
輕觸信封時,她感覺到除了信紙之外還有其他小東西在裡面,但她決定不提這件事。
「她說,妳什麼時候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再拆都行。」
孩子們圍繞在兩人身邊,眼神裡滿是不捨。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美羽望著小小的美咲,詢問著。
「不知道呢……但謝謝妳告訴我,什麼是『幸福』。」
小小的美咲禮貌但又不失孩子氣地鞠了一躬,這個動作還是向美羽學來的。
然後說:「我好想聽美咲姐姐彈吉他呢。」
「這樣啊……好啊,沒問題,等我一下喔。」
「美咲」望著愛人──馨,兩人相視一笑。
她取下客廳牆上的木吉他與琴架旁的撥片,還順手夾起夾在琴頭上的移調夾。
「想聽哪一首?」她問。
「就那首吵架後,妳總是彈來安撫我心情的那首歌好了。」馨微笑說。
「真的要啊?我想說我還有練其他的歌,但妳經常點這首呢。」「美咲」有些無奈地說著。
「我想聽嘛──妳不會拒絕的吧?」馨向眼前的愛人撒嬌,表現出與以往不同的孩子氣,
「怎麼可能。妳想要聽幾次我都願意。」「美咲」即便無奈,但還是願意順著眼前的愛人彈那首歌曲──〈My Way〉,那首即是「美咲」學習吉他時最早學會的歌曲。
「美咲」坐在沙發旁的小凳子上,隨著左腳輕敲節奏,一曲〈My Way〉伴著她的歌聲與吉他旋律緩緩響起。那旋律,彷彿貫穿了所有分歧與傷痕,像是這個家的靈魂,被再次輕輕喚醒。
曲終。孩子們熱烈拍掌,馨更是滿臉驕傲地鼓掌歡呼,彷彿這首歌她早已聽了無數遍。
「美咲」收好吉他,轉過身,聽到眼前的美咲眼神略帶猶疑,躊躇之下仍決定開口:「那個……我……可以……擁抱妳一下嗎?」
「當然可以。」對方張開雙臂,接住她。
那是一次深深的擁抱。
不是離別,而是對曾經的自己、與未竟夢想的彼此祝福。
兩人低聲說著只有彼此才聽得懂的道別,那擁抱像是鏡中倒影交疊,也像是為失落歲月所獻上的撫慰。
最後的寒暄,在孩子們的依依不捨中緩緩進行。
「一定要幸福喔!」美咲說這句話時,嘴角揚起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那笑,不再是面具,也不是苦中作樂,而是釋然與喜悅的結晶。
「妳也是。『美咲』也是。」馨接過話。
「我們都是。」站在馨身旁的「美咲」也紅著眼眶說道。
如果可以,「美咲」想再擁抱對方很多次,想緊緊擁住那個曾無數次在黑暗中堅持下來的自己。
但「美咲」知道,有些擁抱,終究要由那個人自己完成。
美咲離開那座家時,剛好看見門旁樓梯間處的陽光照亮她的影子,也照亮她牽著的小小的自己。
兩人穿過玄關外的走道,站在那扇靜靜矗立的電梯門前。
「我們……回家吧。」美咲輕聲說。
電梯門開啟,藍白的光灑落在地面上。
她將那封未拆的信貼近心口,深吸一口氣,踏步而入。
這一次,她不再迷惘。
她知道,自己該回去的理由,不是逃避,也不是尋求安慰,而是為了完成自己的故事。
電梯門再次開啟,如同迎接早該歸來之人。
她不再猶豫。
「我從那無名幽谷中,滿懷喜悅地走出來。即使前方所見是一片荒蕪,我也不會停下腳步──因為,那最美好的我,我已經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