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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沖線.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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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我是被鬧鐘吵醒的。


自從住院回來後,已經習慣有人在旁邊呼吸。現在空蕩蕩的房間反而讓我有點不習慣,像少了什麼聲音,整個人也慢半拍。



我翻身坐起,看著熟悉的天花板愣了好一會。被窩還留著昨晚曬太陽的味道,但後腰的位置空空的,有點涼。



洗完臉、換好制服,我站在鏡子前綁領口的扣子,手指還有點僵。眼角的紗布今天換得比較小塊,但還是得注意不能太用力眨眼。


想起護理師交代過的事項,我摸了摸額角那圈還沒散去的瘀青,皺了下眉。



「早餐記得吃!藥要帶!」老媽的聲音從廚房大聲傳來,語速快得像機關槍,「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跑跑跳跳,眼睛才剛好一點!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



我穿鞋時小聲回了一句「知道啦」,但她根本沒打算等我回話,繼續碎唸個沒完。




裡側房門突然被打開,我那個大十歲的老哥拎著背包從房間走出來,一臉沒睡飽地打了個呵欠。


「欸,都已經出院了! 怎麼還擺一副快往生的臉啊?」他邊走邊撈起桌上的機車鑰匙,嘴角還掛著早上未醒的欠揍笑容。


「我長這樣關你屁事。」我翻了個白眼。


「唉,十三歲就學會叛逆了啊,小少爺你長大了欸,成熟一點好嗎?」他還拍了拍我腦袋一下。


我懶得理他,背起書包往門口走。



正好他也要出門上班,兩人一前一後走到玄關,一開門就錯身而過。


他跨上機車,正要戴安全帽時忽然停了一下:「欸?外面那是你同學?怎麼看起來像台客」


「靠夭喔!麥剎啦。」我打斷他,迅速關門,心跳有點快。


拉開窗簾一看——果然是他。




阿讓穿著制服,雙腳踩在腳踏車兩側,站在我家小巷口,嘴裡咬著一片吐司,一手還拿著一瓶奶茶,朝我比了個「快點」的手勢。


我拎起書包出門,他把奶茶往我懷裡一塞:「這給你,我媽說你營養不良,要補一點糖,看會不會胖一點。」


我怔了下,他卻一副沒事人樣轉身跨上車座。



「你還敢載我?不怕.....」我小聲問。



「不然咧,讓你自己走去學校?」他頭也不回,「你現在是傷患耶,小盛盛(ㄔㄥˊ)。」



我翻了個白眼:「盛(ㄔㄥˊ)你馬啦! 都說幾次了,我叫林盛(ㄕㄥˋ)。」



他扯了扯嘴角,沒回話,只抬了抬下巴:「快上來,不然會遲到。」


我慢慢坐上腳踏車後座,還沒穩住,阿讓就忽然猛一踩,我整個人嚇得往前一撲,雙手不小心環住他的腰。



「幹……你會不會騎車啊!」我壓低聲音罵。


「你不要抓那邊咩,癢死了……」他笑得肩膀一抖,「不然我騎慢一點?」


我本來想放開手,結果他屁股忽然往後一挪,整個貼上來,我又嚇得趕緊扶住,臉紅得發燙。


這一段從家裡到學校的路,風不大,太陽溫溫的,巷子安靜得只剩下腳踏車的聲音。


可我的心跳,卻快得不像話。




我們到學校的時候,預備鐘剛響完。


我剛跳下腳踏車,還在整理書包背帶,阿讓就先一步跨下車,彎腰一把搶走我書包,邊走邊扛在肩上。



「你慢慢來啦,小盛盛(ㄔㄥˊ)。」他回頭笑了一下。


「是盛(ㄕㄥˋ),不是盛(ㄔㄥˊ)。」我小聲回。


他沒聽見似的,轉身就往三樓教室衝。



我咬了咬牙跟上去,一路到教室門口,剛踏進去就聽見有人說:「欸欸欸,你們兩個一起來的喔?」


我心頭一跳。


有人吹口哨:「唷~夫妻檔耶!」


我正想裝作沒聽見,阿讓已經走回座位,幫我把椅子拉出來,又把書包丟上桌。



「來,小媳婦你請坐~」坐下前他還笑嘻嘻說了一句,聲音剛好被後排聽見。


我頭皮一麻,剛想反駁:「誰是你小媳婦——」



結果後排那群男生立刻炸開:「幹真的假的啦!阿讓你尬意雜波喔?林盛你真的是小媳婦喔!」


「靠,阿讓你眼光也太好了吧,居然會挑斯文型的~」


我臉熱到不行,想開口反駁,但不知道為什麼,嘴巴張了兩下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們笑聲還沒落下,阿讓突然站起來,手一撐桌面:「你們是有事是不是?我剛剛講的是開玩笑,你們拿來亂講?」


整個教室靜了一秒。



「啊……沒有啦,我們只是……」


「他眼睛才剛好一點,你們要吵是不是?」他轉頭盯著那幾個起鬨的,語氣沒變兇,可偏偏那種痞痞的懟勁更讓人收聲。


我默默拉過椅子坐下,低著頭,看著自己腿上的書包,沒說話。


但心裡那股被護住的感覺,像水一樣漫出來。


明明很丟臉的話,他說出來,卻讓人無法真正生氣。



嘴巴壞歸壞,可他還是把我的書包放好,幫我拉椅子、讓座位靠牆,連光線都有遮住我右眼那側。


一個字都沒說的「照顧」,可每個動作都在照顧。


我抿了抿嘴,有點想罵他,又不知從何罵起。



那幾個男生不甘心地小聲碎念:「靠……夫妻吵架了啦。」


阿讓聽見了,沒回頭,只是把我的奶茶從桌角拿過來,幫我插上吸管,然後放回桌前。


我看著那杯奶茶,忽然就不那麼生氣了。



也許,是氣不起來。


也許,是有點——心跳太快。




第一節課是國文。



老師講台才剛站穩,我就發現自己右眼的遮光紗布貼得有點歪,邊緣反光讓我讀黑板特別吃力。


我試著自己調整,卻總是抓不到角度,正要放棄,身旁突然伸來一隻手。


是阿讓。



他像在修理電器一樣伸手過來,指腹壓著我太陽穴旁邊的皮膚,小心把那片紗布重新貼好,然後低聲說:「你不要亂動,會弄更歪。」


他的臉靠很近,熱氣直接吹到我側臉,我往旁邊閃了下,心跳快得像上體育課。




第二節是數學。



新課本一打開,油墨味還沒散,我就開始覺得頭昏。


黑板上那串例題字跡又細又斜,右眼一吃力,整個畫面就像被水波紋劃過似的晃啊晃。




我皺著眉,才剛拿起筆,旁邊就傳來一聲打呵欠。


「啊──這個老師講話怎麼比催眠還強。」阿讓歪著身子躺在桌上,一臉生無可戀,「X跟Y誰要知道它們什麼關係啊?放學會不會變分手……」


我瞪他一眼:「你最好閉嘴,我還想抄筆記。」


「你眼睛這樣還看得懂喔?」他忽然坐直,湊近看我課本,「哇你字怎麼比我還整齊,小盛盛(ㄔㄥˊ)果然不一樣喔~」


我沒理他,稍微側過身,想避開照進來的陽光,但他忽然手一伸,把我的課本輕輕往陰影那邊推了幾公分。



「喂……」我小聲。


「你這樣看得清喔?」他故作輕鬆地嘟囔,「別到時候眼睛壞了又住院,還得我去照顧。」


語氣嘴賤,動作卻有夠自然。



我剛想道謝,又被他搶話:「不過你要是真的再住院,我也有藉口不用來上課了耶,哇~好像也不錯。」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筆頭戳向他手背。



「是盛(ㄕㄥˋ),不是盛(ㄔㄥˊ)。」


「小盛盛(ㄔㄥˊ),好啦~我記得了啦~」他又湊過來小聲說,語尾還拖音,明顯就是想看我炸毛。


我翻白眼沒理他,繼續抄筆記。



過了一會兒,他真的安靜了下來。我瞄了一眼——這白目根本沒打開課本,眼神空洞地盯著窗外鴿子飛過,筆倒是握著,但一頁白紙,畫了滿滿一堆符咒。


我歎了口氣,伸手把他的課本拿過來,翻到正確頁數,又順手把公式抄進他的筆記本。



他轉頭看了一眼,眉毛一挑:「哇~小盛盛(ㄔㄥˊ)還會代抄喔?這服務不錯耶。」


我筆頭一彈,又敲在他額頭上:「不准叫。」


他癟著嘴,眼睛卻閃了一下光。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他什麼都沒學進去,我卻還願意幫他抄這些無聊的數學筆記。


大概是……這種吵吵鬧鬧裡的安靜,讓人不那麼孤單。



第三節理化課。



我們被分組做筆記,他理所當然地選我同一組,筆記本攤在我們中間。


我寫一行,他畫一格。



「你畫太醜了。」我低聲抱怨。


「你字又多漂亮?」他不服氣,「而且我剛剛幫你貼紗布,你還沒謝我欸。」


「哪有人自己講出來要別人謝的。」


「那你想怎樣?」他歪頭湊近,臉上的壞笑又浮出來。



我沒說話,只拿鉛筆輕輕戳了他一下,他就像被電到一樣彈開:「幹嘛啦,北七哦你。」


我忍著笑,假裝沒聽見他在小聲碎念。




第四節是班導的英文課就讓我們寫英文基本檢定,氣氛稍微放鬆。




阿讓撐著下巴偷看我寫的答案,一副很想抄又不敢問的樣子。


我撇頭瞪他,他馬上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臉:「欸你幫我一下嘛~」



「你不是都抄我的嗎?」


「對啊,那你寫快一點好不好啦。」他嘴上抱怨,但還是盯著我寫字的手不放。



他那表情,像是在看什麼寶物一樣,還不時偷笑一下,我一開始假裝看不見,最後終於忍不住小聲嗆他:「你笑屁。」


「笑你可愛啊,小盛盛(ㄔㄥˊ)。」


「……盛(ㄔㄥˊ)你馬」


我差點把原子筆扔他臉上。



好不容易撐到午休鐘響,我才鬆了口氣,準備去餐車打飯。


這一整個早上,我感覺不只是眼睛快爆炸,連血壓也要超載到快中風。



我站起來,正準備拿著便當盒去排餐車,結果阿讓一個箭步就搶過我手上的便當盒。


「你坐著就好啦,小媳婦哪需要自己動手?」他嘴角一歪,語氣痞得很。


「……誰是你小媳婦。」我皺眉,小聲抗議。


「你不是喔?那早上誰坐我後座,還讓我載、讓我幫你整理座位、拉椅子、貼紗布?」他一邊走一邊回頭,講得像在念戰功。


我沒回話,只盯著他背影,咬了咬牙。



過了一會,他晃著兩個便當盒回來,嘴上還在抱怨:「幹,今天有炒苦瓜耶,這間學校是得罪哪個神明?今天要讓人吃苦!」


他把我的便當放在我桌上,自己也坐回位置,眼神先掃了一下自己那盒菜,然後默默瞄向我便當盒裡的炸雞柳條。



「你幹嘛。」我看著他的筷子靠近,立刻警覺。



「苦瓜吃了傷口好,炸雞太油會潰爛。」他不疾不徐地解釋,然後動作優雅地把自己那塊苦瓜夾進我便當,再順勢把我的雞柳條夾走一條。


我傻眼:「你這叫醫療詐欺欸。」



「這叫營養調配。」他一臉理直氣壯,「人生不能太苦,所以我選擇吃雞柳條。」


「……所以是要我吃苦就對了?」我半笑半氣。


「嗯哼。」他哼了一聲,嚼得開心。



後排同學那群不安分的傢伙早就看在眼裡,這下也忍不住起哄起來。


「欸欸欸~阿讓你也太過分了吧,欺負你家小媳婦哦?」


「林盛你太寵他了啦,他苦瓜都丟你便當了你也不生氣,真的小媳婦耶~」



我臉一紅,轉頭就想反駁:「我才不是他……他是硬來的好嗎!」


「哇哇哇,這句聽起來更像夫妻吵架欸~」


他們笑成一團,我卻發現,自己的話講出口竟然沒有什麼底氣,連我自己都快被說服。



我正在頭痛,阿讓卻突然動了。



他放下筷子,手往桌上一撐,語氣一如既往痞痞的,卻不容質疑:「你們幾個是吃飽太閒是不是?一個個管人家吃飯吃得很細喔。」


「唉唷不要氣啦,我們就講講嘛……」


「他眼睛還沒全好,少嘴一下會死喔?」


整桌人頓時收聲。



他說完就坐回來,撇了我一眼:「吃啦,雞柳條我只拿一條。算我幫你試毒。」


我沒回話,只是看著便當裡那幾塊苦瓜,還有剩下的兩條雞柳條。



一口咬下去,竟然沒那麼苦。


我也不知道是菜比較好吃,還是我——真的,越來越讓他。




我才剛吃完最後一口飯,還來不及合上便當盒,阿讓就伸手過來拿走我桌上的餐具,連同自己的,一起疊著站起來。


「你幹嘛?」我抬頭。


「去洗啊,不然你要放到發霉養香菇?」他語氣懶洋洋的,手已經插進褲子口袋,走得一派輕鬆。


「欸……我的我自己來就好。」我連忙站起來。


他卻轉過頭,斜眼看我一下:「你一隻眼睛還在當廢人欸,洗什麼洗。坐好,小媳婦。」


「……你再叫一次試試看。」


「小媳婦~~」他轉回頭,笑得像剛抓到戰利品的小狗,晃著兩個便當盒就走向教室外的洗手槽。


我坐下,氣到想翻桌。



但——


我也沒有追上去。


他動作不快,一邊洗還一邊跟隔壁班經過的男生打嘴砲,水聲混著笑聲傳進來,聽得我心癢。


等他晃晃悠悠地回來,把便當盒放回我桌上時,我假裝不在意地瞥了眼,還真的洗得乾乾淨淨,邊邊角角都沒漏。



「下次你記得說謝謝喔,小盛盛(ㄔㄥˊ)。」他坐下,一臉欠打。


「謝你馬。」我翻白眼。



他笑得更誇張了,還拿衛生紙假裝要幫我擦嘴。


我閃過去:「夠了,當我啞巴就好。」



「你當啞巴我也養得起啊。」他突然講這句,還挑了下眉。


我愣了半秒,一股熱直接從脖子竄到耳根。



「……神經病。」我小聲咕噥,把頭埋進書包。


心跳卻像剛跑完八百公尺。




午休的教室很吵,風扇轉得咯吱響,混著紙袋翻找零食、同學在走廊大喊的聲音。


我趴在桌上,本來想閉眼休息一下,可左邊那個人老是動來動去,一下用手臂撐臉、一下又轉身側趴,最後乾脆把頭靠過來。



我睜開一隻眼看他:「你很煩欸。」


「我這邊太亮啊。」他理直氣壯,「你這邊卡到陰比較暗,我借睡一下不行喔,小盛盛(ㄔㄥˊ)。」


「不要叫。」


「好啦,小……盛(ㄔㄥˊ)。」他故意拖長音,聽起來一點歉意都沒有。



我嘆了口氣,轉過頭去假裝看窗外,懶得理他。


下一秒,肩膀忽然被一顆腦袋輕輕蹭了一下,像故意貼過來的貓。



「……你又幹嘛。」我皺眉,眼角卻忍不住掃了他一眼。


他靠在我肩膀上,半癱著,一邊轉動手腕,嘴角微微往下撇,像是在示弱。「借靠一下啦,我手麻。」



「你有病喔。」我想把肩膀抖開,但他壓得剛剛好,既不輕也不重,像是算準我不會真甩開。


他偏頭瞄了我一下,眼神像偷吃糖果的小孩被抓包還要硬拗,「我都幫你打飯、洗便當盒了,我這樣靠一下,不過分吧~」



他講話時還故意把聲音壓低,拖著尾音,語氣像在撒嬌卻又懶懶的,靠著不動了,眼皮有點垂,看起來像在放空。


我側著頭看他,想罵卻罵不下去,只好悶悶地回了一句:「你是在討功勞嗎?要不要我幫你查詢功德積分值。」


他嘴角勾了一下,沒說話,只是更理直氣壯地把頭靠得更近了點。



我不知道是熱還是怎樣,臉有點燙,耳朵也癢癢的。


他肩膀真的貼過來了,輕輕的,像試探,像貓咪蹭人。



我本來想把他推開,可一抬手,碰到他熱燙的手臂,卻沒力氣推。


教室裡一瞬靜了下來,好像所有聲音都遠了。



只有他的呼吸靠得很近,帶點淡淡花香的氣,從背後繞進我領口裡。


「你睡不睡啊?」我低聲問。


「睡啊。」他靠在我肩膀上,語氣忽然變得好平靜,「你先睡,我幫你看著右邊,光不會照到你。」


我心一震。



他又在嘴上沒說,行動卻全都在護著我。


我閉上眼,什麼也沒回,默默把額頭往左轉了一點。


剛好碰到他的頭髮。



他沒動,就這樣靠著我,沒再多話。


那一節午休,我好像真的有睡著。



但夢裡一直在想——


如果每天都這樣午休,好像也不會太差。




午休結束的鐘聲一響,整間教室瞬間像養豬場放風,一堆人吼著「快去音樂教室佔後面位置啦!」然後你推我、我擠你的,揪伴衝出教室。


我把晾乾的便當盒收到椅子下的層板,剛站起來,阿讓就一手抱著樂理課本甩在肩上,另一手順勢把我的書也拿走。



「你很愛拿是不是?」我白他一眼。


「當然,不然怎麼說我有在練。」他還在那邊拍了拍自己那點微肌的手臂。


我不理他,跟著走到教室後門。結果才剛踏出去,就看到走廊上幾個人在打鬧,還有人不小心撞到牆壁的粉筆灰整個爆開,像剛開學時掃除沒掃乾淨一樣,味道很嗆。


我皺了皺眉,還沒說話,阿讓就伸手擋在我前面,把我拉到內側避開那群鬧事的同學。



「走裡面一點啦,你現在一隻眼睛殘廢,撞到怎麼辦?」他語氣自然得像習慣性動作,連回頭都沒回。


我沒回他,低頭看了他抓著我手臂的力道,想抽開,但也沒真的動。



音樂教室在舊大樓三樓,我們先一步抵達,教室門還沒開,但走廊已經有人在排隊卡位。我靠在牆邊,他站在我旁邊,手還放我肩上晃來晃去。


我忍不住側頭看他:「你手可以不要黏我嗎?」


「我手麻啦,午休沒躺好。」他笑嘻嘻的,還故意在我肩膀上多蹭兩下。



我翻個白眼,想回嘴,教室門剛好打開,老師出來說了一句:「先進來安靜坐好,別鬧。」


我趁機甩開他肩上的手,快步走進教室。阿讓在後面小聲地「嘖」了一聲,還低估什麼「小氣」。


我假裝沒聽到,但耳朵卻不爭氣地熱起來。




第五節是音樂課。



音樂老師是位白髮蒼蒼的女老師,戴著一副看起來隨時會從鼻樑滑下來的老花眼鏡,一進教室就慢吞吞地翻著點名簿,眼睛在名單上掃來掃去。


「欸?林盛……這名字我好像有印象。」


我愣了一下,心裡一緊,以為是出什麼包。



「你是不是有個哥哥,林鋒?」


我點點頭:「嗯,他大我十歲。」


「我果然沒記錯。」老師露出一個感慨的笑,「你哥當年也是坐這間教室,後排那邊——」他抬手比了一下,「成績很好,就是愛唱反調。」


阿讓聽到後,在我旁邊低聲問:「你哥以前也是你這麼難搞喔?」


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超欠揍。



老師繼續說:「哎,時間過真快,一轉眼連你也來了……好,那今天我們不講理論,直接來點實在的。」


他把一本樂譜放上鋼琴,拍拍頁面。



「這首歌叫《I Believe I Can Fly》,聽過吧?期中考會唱這首,英文不一定要很標準,但希望大家至少敢開口唱出來。」


我還沒意識到危機在哪,老師突然看著我,笑得特別慈祥。



「林盛,你第一個上來試試,不要緊張,老師幫你彈,你照歌詞唱。」


我當場愣住,心跳猛地漏一拍。


我:「……蛤?」


還沒準備好就被點名,我只好硬著頭皮起身,老師開始彈琴,我看著歌詞,在前奏最後一個音落下時,輕聲唱出第一句:


I used to think that I could not go on


And life was nothing but an awful song


唱到這裡,我忽然覺得有點奇怪——不是五音不全的那種奇怪,而是……好像有種熟悉又微妙的悶。


But now I know the meaning of true love


I'm leaning on the everlasting arms


副歌開始那幾句,我忍不住多用了點力氣去唱,結果還真被老師抓住了。



「很好,林盛,有進入狀況喔。雖然發音還可以再練一下,但你有唱出那個感覺——有點對應歌詞的情緒出來。」


我有點茫,心想——情緒?有嗎?


才剛坐下,旁邊那隻嘴又開了。



「欸欸欸,我看翻譯不太像情歌欸,你是在發春喔?還唱那麼有感情。」


我瞪他:「你閉嘴。」


他咧嘴一笑,開始在自己的歌詞紙上用藍筆寫注音:「‘used’是‘優死的’,‘go on’是‘狗ㄤ’,這樣比較好記啦~」


我真的差點噴笑:「你唸這樣,整首會變外星歌好嗎?」



「那你教我啊。」他理直氣壯,一臉欠教的樣子,「你不是最會英文了?」


我抖了抖肩膀,拿他的火焰筆指著他:「好,我教你。不准再用這種注音方式,把它背起來,不然我敲爆你。」


他倒是沒被嚇到,反而笑得更痞:「那你只能教我喔,不准教別人。」


「蛤?什麼意思啦?」


「不然你分心教別人,我這科不及格再加其它科不及格,回去一定被我爸打死跪神明。」


我白眼翻滿格:「你要認真學,才不會跪神明啦。」



「好啦~我會認真。你只要教我,我一定背得起來。你要對我負責喔~」


他嘴巴壞,但眼神居然是認真的。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點了點頭。



「那就每天練,不准偷懶。」


「Yes, teacher~」他還舉手敬禮,一臉欠揍。


我嘆口氣,低頭看著他那張畫滿注音的歌詞紙。



這節音樂課,根本不是在練唱,是我在逼一個沒羞恥心的死阿讓,學會怎麼正經唸英文。


可我心裡竟然有點期待,之後每一節音樂課——還真希望他一直學不會,這樣我就可以一直教。




音樂課下課的鐘聲一響,整間教室像被鬆開的弦,瞬間炸開。有人在收歌譜,有人在聊天,也有人早就蹲在後面吃著洋芋片。



阿讓一手拿著我跟他的樂理課本,一手還拿著那張他亂標注注音的歌譜,嘴裡還在碎念:「你不覺得 'everlasting arms' 唸起來很像什麼機器名字嗎?幹,好難背。」


我瞥他一眼,「你是唱歌還是在念咒文?」



他笑了,肩膀一聳,「我剛剛唱進去的那段情感是收驚咒的情感,行不行?」


「閉嘴啦。」我沒忍住笑了一下,伸手搶過那張歌譜,順手摺起來塞進他筆袋裡。




教室後門那邊傳來吹哨聲,是體育老師在走廊上出現的預告聲,還沒講話,男生們已經開始躁動。



「等等體育課,來一場躲避球男女混打。」老師大聲宣布完,就轉身往體育館的方向走去,留下一整班的興奮哄笑聲。



我正想站起來準備換衣服,結果衣服還沒脫,就被阿讓一手勾著脖子拉過去,低聲開口:「陪我去廁所換衣服啦。」



「……蛤?」


「廁所啊,男廁。」他理所當然地補了一句,好像這種事再正常不過。


「我知道是男廁,我是說……幹嘛要拉我一起換?」



「太多人,我不想你在教室脫衣服給別人看。」他嘴巴這麼說,眼神卻飄了一下,手卻沒放開我。


我皺眉,「你很奇怪欸。」



「你傷還沒好,我怕你一個人手殘穿不好啦,走啦走啦。」他嘴一歪,笑得心虛得很明顯。


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斷掉了,居然就被他一路半推半拖地拉進廁所,還是同一個隔間裡。



「快點啦,換完可以打球了,等一下我帥起來給你看。」阿讓一邊把制服拉起來脫掉,一邊還抖了一下胸肌,惡趣味爆棚。


「……你是來比賽還是來賣肉的?」


「賣你啊,只賣你一個,其他人都免談。」


我翻了個白眼,背過身去換衣服,嘴裡還嘟著:「腦子有病吧你。」



偏偏,就在我們兩個關在同個隔間裡換衣服這件事,還是被外面同班同學給撞見。


「喂喂喂——你們在裡面幹嘛啦——該不會是……咳咳嘿嘿?」



阿讓拉開門,神色毫不慌張,還一副準備好台詞的樣子站在我前面,舉手擋住我的身體。


「我們兩個傷還沒好,全身擦傷怕嚇到你們啦。」他懶懶地笑,「而且我們兩個都是男的,是能幹嘛?」


大家笑成一片,也不知道是被他騙了,還是根本沒在聽他解釋。


只有我站在他後面,看見他那一瞬間壓著笑意的嘴角往下縮了縮——那不是開玩笑的心虛,而是,真的不想被人看到。



我眼睛的傷還沒全好,老師就安排我跟幾個因生理期不能上場的女生坐在場邊休息。


我坐在陰影底下,曬不到太陽的地方,隔著網子看著球場上吵成一片。



阿讓果然是體育好手,躲避球像什麼格鬥擂台一樣,他可以在場上衝來衝去、還笑得那麼囂張,幾次差點被球打中都閃掉,連女生都在場邊驚呼說他好帥。


我本來想裝作不在意,但眼睛還是一直追著他跑,心臟也跟著忽快忽慢。



最後幾分鐘,只剩他一人對上對方四人,他卻照樣殺紅眼,臉不紅氣不喘,連老師都在旁邊吹口哨鼓掌。


然後,在放學鐘聲響起前十分鐘,阿讓完殺全場,拿下勝利。全班歡呼聲裡,他衝下場,第一個就是往我這邊跑。



「欸欸欸,看到沒!我打贏了欸!」


他笑得一臉欠揍,把沾滿汗的濕毛巾往我腿上扔過來。


我皺著眉嫌棄地夾起那條濕答答的毛巾,朝他丟回去,「滾去旁邊,全身都是汗臭味。」


「哼,嘴上這樣講,眼睛還不是一直在看我。」他挑眉,笑得賊兮兮,整張臉亮得像夕陽裡的沙灘。


我才正想嗆他,結果他就那麼自然地,把上衣脫了。



黑白相間的運動衣從他頭上拽下來時,整個人像是從壓縮袋裡釋放出來似的,肌肉線條微微隆起,汗水沿著鎖骨流進胸前,然後緩緩劃過他淺淺的腹肌與側腰。


我沒講話,只聽見自己喉嚨像卡了什麼東西。


他一邊擦汗,一邊把充滿汗臭味的衣服甩到椅背,彎下身,從我旁邊把那瓶水壺拿走。


「欸——」我下意識想搶,卻被他先一步舉起來。


「我打完全場欸,借我喝一下會死喔?」他理直氣壯,已經仰頭灌進去了。


那個姿勢簡直囂張。



陽光透過球場邊的欄杆斜斜照進來,他整個人像罩在濾鏡裡,皮膚上浮著微汗的亮澤,喉結隨著水的節奏上下滾動,胸口緩緩起伏,整個人像電影慢動作裡剛


剛贏球的少年主角。



我移開了眼,假裝在看別的地方。


可是胸口那一塊地方,好像真的有點悶熱起來。


而且,這個悶熱感絕對不是天氣造成的。



他喝完水,抹了下嘴角的水痕,轉過身就把手臂搭上我肩膀,一個用力,整個人直接把我勾進他胸膛。


「走啦——換衣服去,身上都是汗黏答答的,陪我啦。」


「欸!你有病喔!」我掙了一下,結果臉剛好撞上他熱呼呼的胸口,整個臉像被悶在毛巾裡一樣,全是汗味。


「靠北——你身上超臭的啦,走開啦!」我一邊罵,一邊手拍上他那兩塊微鼓的胸肌,試圖把他推開。



結果他竟然還給我笑出聲,低頭湊到我耳邊壓著氣說:


「這是在幫我運動後按摩嗎?欸,好爽喔~」


我瞬間傻眼,「你是變態嗎!?」


「蛤?你這樣掙扎我會更誤會喔……」他又把我摟緊了點,身上那股混著汗味與陽光的少年氣息,像是要把我整個人蓋進去似的。


我一臉嫌棄,但根本掙不開,只能憋著紅到耳根的臉對他低吼:「給我滾開啦你!」


「不滾,帶你一起滾去換衣服,走。」他笑得一臉無賴,連拖帶拽地把我拉往廁所。



我一路被他拉著走,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這北七是不是忘了我們兩個在廁所換衣服被同學嘴砲這件事?



結果他好像真的完全沒放在心上,還哼著剛剛音樂課的旋律,一臉戰功彪炳的樣子,把廁所門一推開就鑽進去,還回頭等我。


我無奈地嘆口氣,只好跟進去。阿讓早就選好最裡面那間比較寬敞的隔間,把門一關,就開始脫褲子。



「欸欸欸!」我還在水龍頭邊沖洗毛巾,「你有必要在我面前脫那麼快嗎?」


他耍賤地轉頭一笑,「你又不是沒看過。」


「……」我決定不回應這種話,低頭繼續把他剛剛那條臭得快把人薰死的毛巾沖了好幾遍才擰乾,接著再用自己的毛巾打濕、擰得半乾,準備遞給他。


「喂,擦一擦啦,全身都是汗,等等穿制服會更難受。」



他沒接,反而背對著我坐在馬桶蓋上,聖旨四角褲包得緊緊的,整個上半身已經乾脆利落地展現在我眼前,還故意挺了挺那略帶肌肉線條的背,頭也不轉,語


氣還裝可憐:


「幫我擦後背啦,我自己擦不到……」


我愣了一下,「你……你有手吧?」


「可是手痠啊,我剛剛一個人打全場欸,拯救了我這一隊好嗎。」他回頭咧嘴一笑,一臉理所當然。


我瞇眼看他,手裡那條毛巾還濕濕地滴著水,最後還是嘆了口氣,走過去站他後面。


「轉正面我就打你。」


「不敢不敢~」他笑得跟什麼一樣,乖乖坐好。



我拿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上他那熱燙的背,汗珠混著水珠滑過他肩胛骨的弧度,那些平常藏在白色短袖襯衫制服底下的少年線條,此刻赤裸裸攤在我眼前。


「你這身臭汗,到底哪來的臉敢靠過來啊……」我一邊擦一邊小聲抱怨。


他悶悶地笑了一聲,忽然說:「你這樣幫我擦,好像有點爽。」


「……幹。」我低聲罵了句,沒敢抬頭。



他背後的肌膚還帶著些紅紅的擦傷痕,濕毛巾一碰上去,他微微抽了一下氣,卻沒吭聲,反而像是故意的,把肩膀再往我這邊靠了點。


我正想快點收尾,結果──


「欸欸欸!幹嘛啦你們兩個!」


男廁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同班的同學,一臉看熱鬧的表情站在門邊。


我瞬間一個衝動,差點把毛巾丟出去。



結果阿讓比我還淡定,連動都沒動,就那樣只穿著一條聖旨四角褲,轉身站到我前面,整個人擋住我,還順勢背對那群同學,把後背攤出來。


「喂,你們看清楚,我這背傷還沒好全欸,還有點流血咧。剛才請我家小盛盛(ㄔㄥˊ)幫忙擦一下,是不是很正常?」


他說話的語氣吊兒啷噹,還帶點戲謔,整張臉沒半分遮掩的意思,反而是那種──你越講我越給你看清楚的嘴臉。


我站在他後面,只覺得耳根一直在燒。



同學們果然開始嘴砲了起來。


「靠北欸,這麼大方喔,直接穿聖旨出來給大家欣賞喔?」


「你們在裡面多久了啊?不會是剛剛在、嘿嘿嘿吧?」


「幹你馬咧,兩個男的能幹嘛,打架還是比大小啦!」



阿讓一聽,嗓子一提,笑罵回去:「嘴巴收乾淨一點啦,吼。體育課不是打贏你們就不甘心,連這也要嘴?」


然後他一邊回話,一邊低頭往我身後說:「欸,你那塊毛巾再給我一下,我怕傷口等下黏衣服。」


我一邊塞毛巾給他,一邊想把臉埋進水龍頭裡洗乾淨。



他就那樣站在男廁中央,穿一條黃色聖旨,濕頭髮貼在額前,背肌還起了幾道結痂的紅痕。


我不知道是陽光太斜,還是這個人真的太囂張,總之,當下的我──


連臉都不知道該擺哪裡去。



我站在後面完全無語,最後還是先丟了毛巾給他:「你快點把衣服穿起來,臭死了。」


他扭著肩穿制服的時候,還回我一句:「欸,剛運動完的汗,有人喜歡這味道。」


「誰?」我瞇眼看他。


他咧嘴笑:「你啊。」


「幹你馬。」


出了廁所,我先繞到水龍頭洗了兩把臉,清一下腦子,再拖著有夠欠揍的他往腳踏車停車場走。


他手上拎著那袋還沒完全乾的汗臭運動服,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往自己車旁邊一靠。


「快上來啦,我載你。」


「你身上還有汗臭味。」我蹙眉。


「你坐後面,又不是坐我腿上,怕什麼?」


我乾脆不回,直接跨坐上車,手放在鐵架上,盡量離他遠一點。


結果他騎沒幾公尺,又故意晃車:「小心喔,要是摔車你就真的要抱我了。」


「阿讓。」我冷冷叫他名字。


「安抓。」他回得理直氣壯。


我深吸一口氣,認命。


他騎著車,繞出防風林,晚霞開始沉下去,遠方的電線桿被拉出一道一道金色的影子。


我不知道是陽光太斜,還是這個人真的太囂張,


總之,當下的我──連臉都不知道該擺哪裡去。



他一邊哼歌一邊騎,還騎得特別慢,慢到我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讓夕陽曬得我背脊發燙。


才剛出防風林的巷口,就看到讓媽提著菜從雜貨店走出來,滿手塑膠袋。


「唉唷,你們兩個剛下課吼?小盛要不要來家裡吃飯?我剛好有買芋頭排骨跟絲瓜蛤蜊湯,順便來廟裡跪香,求平安啦。」


我一時不敢答應,只說:「我先問一下我媽,她應該快下班回來了。」


回到我家,我就把這傢伙拎進客廳,要他坐好等我。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腳還沒收,藍色制服短褲就像被太陽曬得有點退色一樣,還有剛剛擦完汗沒全乾的痕跡。


人靠著椅背,一臉理直氣壯像自己家一樣。



我才剛轉身要往廚房走,他就跟在後面湊過來,開口又快又搶戲:「阿姨!我媽叫我帶小盛(ㄕㄥˋ)回去吃晚飯,然後再去廟裡跪香,讓神明保佑一下~」


他咬那個「盛」字咬得特別用力,唸對了音。



我腳步一頓,轉頭看他──這死北七,明明平常都叫錯,在我媽面前就突然正常起來?


當下拳頭差點沒舉起來揍他幾下。



老媽放下手裡的包包,一邊開冰箱找飲料一邊說:「我晚上要加班,你去吧,把我剛買的蝦子跟青菜也帶去。你哥今天也要跟同事聚餐,不會在家。」


話才說完,我哥林鋒就從樓上下來,邊扣著手錶邊對我說:「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不然回來直接揍你。」



我本來想反擊一句「我什麼時候添麻煩過」,但才剛吸氣,旁邊的阿讓忽然往我前面一擋。


動作很自然,像下意識一樣。



我哥皺眉看了他一眼,他回得比誰都坦然:「大哥,你弟很乖啦,阿姨說的喔,我有聽到。」


那一刻,我沒看他。


不是不敢,是不想。


我怕我真的會笑出來。



出了我家門,天邊還燒著一大片晚霞。



我坐上他腳踏車後座,一手拎著蝦子,一手拎著青菜,晃啊晃的,塑膠袋摩擦聲在耳邊刷得有點煩躁。



他踩著踏板,前面還哼著不知道哪裡學來的流行歌,音準跑得比他體育課丟的球還偏。才騎沒幾下,他就忽然左右手交替地把我手上兩包菜往前一搶,丟進置物籃裡。


「有籃子不放,是要練肌肉以後好跟我打架喔?」他邊說邊把袋子往裡頭壓了壓,壓得那包蝦子都快冒出頭來了。


「……你講夠沒?」我翻了個白眼,懶得接他話。


「欸,我是在幫你好嗎?到我家之前你手都不用痠,這樣才能再幫我按摩。」


「我為什麼要幫你按?」


「啊你剛剛不是拍過我胸肌嗎?這算半次體驗,下一次就是正式的按摩喔~」


他回頭衝我笑,還特地抖了一下肩膀。



我只覺得頭皮發麻,轉頭去看路邊的一隻狗小便都覺得比較賞心悅目。


他倒是騎得穩,夕陽一路灑在他背上,也曬在我的膝蓋上,我一邊聽著他繼續在前面碎念,一邊盯著他左耳那顆小痣──



一路搖搖晃晃,天色越來越晚,晚霞燒成一大片紅金,照在他皮膚上像抹了鹽水曬過的銅色光。


我低頭看自己的膝蓋,曬得有點癢。



阿讓家的巷子口停了幾台機車,他家門旁剛好有空一格小位置,硬是停了進去,腳一撐地就回頭吼:「到了,下車~小媳婦。」


我沒理他,直接跳下車,手才一碰到那袋蝦子,他又搶過去。



「不用啦,我提,我提。晚點要拜拜,別沾腥了,會被神明嫌棄。」


我心裡翻了一圈白眼,但還是鬆了手。



走到門口時,阿讓媽剛好從裡面走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把削皮的菜刀,嚇了我一跳。


「呦,回來啦!小盛啊,你能來真好,快進來快進來……啊你們這是……欸唷唷,還帶蝦子、青菜幹嘛,人來就好啦,還這麼厚禮喔?」


我被她這樣一說,也只能笑笑。



阿讓直接把蝦子放進廚房流理台,一邊喊:「媽,這小盛帶來的,他媽媽交代的,說給我們加菜補一下。」


「吼唷~那太剛好,今晚本來想煮湯,來來來,青菜放這,我先處理一下。」


我一邊把菜遞過去,一邊掃了一眼廚房。



沒什麼時間仔細看,但瓦斯爐那邊貼了一張小小的香火紙,像是剛從廟裡過爐的符。窗戶邊還掛著用紅線綁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著。


空氣裡飄著魚露味,還有剛炒過蔥的油煙,混著洗菜水的聲音——不誇張,我那瞬間真的有一點……不知道是想家,還是忽然覺得很安心。




我們才剛把蝦子跟青菜放上流理台,阿讓媽就像機關槍一樣丟了一堆任務過來。


「空心菜拔一拔,紅蘿蔔削一削,蒜頭拍一拍──喂喂喂,楊讓,你別光看喔,手給我動起來!」


「哦喔……」阿讓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站在水槽邊像是要幫忙,結果一把空心菜都還沒撥好,就被他拔成兩段、葉梗分家。



我早已默默捲起袖子,從流理台旁邊的菜刀架抽了一把出來,開始處理紅蘿蔔。


刀起刀落,幾乎沒停,手勢跟平常幫忙切水果時沒兩樣。


「喂,你那是武士刀喔?我來就好──」阿讓手往我這邊湊過來,還沒碰到紅蘿蔔,我就一個肘擊撞開他的手。


「你少在那邊假好心,你這樣拿刀,切到手我還得送你去掛急診。」


「靠……我只是想幫你捏。」


「不用幫。」我眼神沒飄他,但手切得更快。



阿讓媽那邊看我們一搭一唱,先是皺眉,再來語氣變得很像打分數:


「唉唷你看看,小盛多賢慧,刀拿得穩,紅蘿蔔切得均勻,我看應該也會煮吧?伊足有總舖師屈勢欸。」


她語氣一轉,帶著點哀怨地說:「哪個女生以後嫁他,一定幸福得像中頭獎一樣……不像阿讓,笨手笨腳,成天只會搞破壞。」


我一時也不知道要不要笑,只能低頭繼續切紅蘿蔔,努力裝沒聽見。



阿讓瞬間炸鍋,像是突然被踩到尾巴。


「誰說的,我也很會煮好不好──只是你們都沒給我機會表現而已!」


我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他手上那顆紅蘿蔔削到一半,已經變成扭曲形狀,像是被重感冒蹂躪過的鼻子。



阿讓看我沒吭聲,自己更氣了,直接把紅蘿蔔丟回水槽,站到我旁邊,語氣帶著點不甘心,酸又帶點不安分地說:


「要是小盛是女的,我早就不讓他動刀動火了,煮飯洗碗全部我包……」


這句話落下,廚房像是忽然安靜了半秒。



我一手還拿著紅蘿蔔,另一手扶著砧板,眼角餘光撇見他站在我身邊,一臉正氣凜然,好像剛剛那句是什麼告白似的。


我耳根發熱,嘴上還是忍不住擠出一聲:


「……你少在那邊亂講話。」



阿讓媽笑得更大聲:「可惜他是男的啊,你別想了啦~不過你喔,還是多學學啦,免得以後只能靠泡麵維生!」


「我的媽妳……」阿讓語氣像洩了氣的皮球,但還是不服輸地回嘴:「不然等我長大再娶回來就好啊……」



我刀一頓,手差點切歪。


「啊你說什麼?」我低聲問。


「沒啦,說我以後會娶……娶老婆啦!」他語氣飄移,馬上改口。


我繼續切菜,沒搭他話,但紅蘿蔔的形狀越來越不像紅蘿蔔,只能怪這間廚房──太熱鬧,也太吵了。




鍋鏟跟炒鍋撞出鏘啷啷的聲響,火爐上的蒸氣氤氳著整間廚房。


我顧著炒空心菜,阿讓被他媽趕去擦桌子、擺碗筷,一邊碎念什麼「這不是我家嗎為什麼像客人一樣還要動工」,一邊擦得有夠敷衍,還把我剛炒好的菜端出客廳時差點打翻。



「你認真一點好不好。」我白了他一眼,把菜穩穩地擺好。


「有你在我就放心。」他嘴角勾著笑,像在說什麼撩人的話。


我轉頭不想理他,卻還是默默把他擺歪的筷子調整到正中間。


菜一道一道擺滿了桌面,我抹著手上還殘留蒜味的毛巾,望向阿讓:「欸,叫讓爸來吃飯啊。」


「喔喔喔,好啦——」


我話音才落,阿讓媽在旁突然感嘆起來:「我真的覺得小盛有那種會持家的小媳婦氣質欸,還懂得提醒叫人來吃飯,很有禮貌耶。」


「哼,連班上的同學也都這樣說,」阿讓笑得一臉得意,「但他們講我都嗆回去,小媳婦只能我叫。」


「蛤?」阿讓媽困惑地看著他,「為什麼小媳婦只能你叫?」


「什麼啦!」我整個臉燙起來,直接打斷他們,「不要跟他一起瞎起鬨亂喊啦!」



「我是真的覺得你很穩重啊。」阿讓媽還在笑,接著問我:「家裡是不是你媽從小就教得好?」


我擺了擺手,沒那麼誇張:「我爸在外縣市工作,家裡就我媽跟我哥。可是我媽有時要加班,我哥又懶,所以我也不知道,慢慢自己就會了。」


「唉唷,真的好懂事喔。」她拍了拍我肩膀,看向阿讓,語氣直接切換罵小孩的模式:「你多跟小盛學一學啦,哪像你這個白目,成天皮,有人肯照顧你我就


要偷笑了。」



「誰白目啦?」阿讓剛好從後頭回來,聽到這句,馬上不甘心地插話。


「還敢說,剛剛那筷子誰擺得歪七扭八。」我淡淡地說,眼神往他那擺錯位的餐具一瞄。


「……我那是藝術擺盤好嗎!」


我忍住笑,撇過臉去,不想讓他得意。


可桌上那盤蝦子,那盤青菜,那些熱騰騰的飯香味,以及耳邊這些一來一往的鬥嘴聲,讓我忽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像是……家一樣的感覺。



阿讓爸一上桌,還沒坐穩,目光就已經在桌面菜色來回掃描幾輪。


「喔?今天怎麼這麼豐盛,還有蝦、有肉、有菜、有湯……有幾道,好像不是妳平常會煮的風格喔?」他拿起筷子,有點狐疑地看向阿讓媽,再瞄了阿讓一


眼,「也不可能是你這白目囡仔做的吧?」


「是啊,」阿讓媽笑起來,語氣裡還藏著一點驕傲,「那道蝦子、青菜,還有這鍋湯,都是小盛弄的。」


「哦——」阿讓爸點頭,夾起一尾蝦子,放進嘴裡細細咀嚼,然後像確認什麼似的點了兩下頭,「真的不錯耶,味道有層次,蝦也剛剛好不老,青菜還保有脆度……以後哪個女生嫁給小盛,應該會很幸福。」


聽到這句話,阿讓原本舀飯的手頓了頓,整鍋白飯被他拿飯匙戳得坑坑巴巴,像在默默抗議。


我正準備把湯勺伸進鍋裡盛湯,一眼就瞥見他那副彆扭的樣子。



「喂。」我抬手敲了下他手背,「不要玩食物,這樣很不禮貌。大人還在吃飯,你再弄成這樣會被打喔。」


「哼。」他低聲悶了一句,像在壓抑什麼。


阿讓爸這時剛好又夾起一尾蝦子,一邊嚼,一邊點頭:「這蝦子真的有厲害喔,小盛連蝦殼都處理好了,整尾都可以直接吃,完全不用剝耶,這樣吃飯才舒服


嘛。阿讓,學著點啦,好好吃飯啦。」


阿讓低著頭沒回嘴,但我從他蹙起的眉頭與略微偏開的視線看出,他不是生氣,也不是跟爸媽吃醋。


他只是,看著我那雙還沾著點蝦味與蔥末的手指頭,不知道為什麼就變得很悶。


不是那種真的在意「誰比較厲害」的賭氣感。


是那種……看我纖細的手指,為了煮一餐飯而變得髒兮兮,他自己卻什麼都幫不上,突然就覺得有點不舒服。


但他不講,我也不問。


我只是默默把湯盛好,把自己那碗遞給他。


「這碗你先喝。」我低聲說。


「幹嘛給我。」


「燙,我怕你手笨燙到。」


他盯著我看了一秒。


然後,終於不再戳飯,也沒再說什麼。


只是悶悶地喝下第一口湯。



飯後,我把湯匙放回碗裡,對讓爸讓媽說:「你們先去客廳休息,我們收就好。」


讓媽還想客氣兩句,被我一個微笑擋了回去。



我轉頭瞄了阿讓一眼:「來,幫忙擦桌、收碗。」


我們動作分開來配合,他在那邊有一下沒一下擦桌,我正把碗盤端去水槽,菜瓜布才一拿起來,身邊那個人就突然把我手上的東西整個搶走。




「幹嘛啦?」我皺眉。


他擠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很有責任感又假掰的臉說:「碗盤我洗啦!不要搶工作,不然好像我很廢一樣。」


他語氣擺得一副很跩的樣子,耳根卻紅得不像話,整個人活像在硬撐。



其實我知道,他只是不想看我手再去碰那池陽春水而已。


我挑眉說:「那我切水果總行了吧?」



他原本洗盤子的手頓了一下,接著語氣一轉,帶點沒來由的火氣回我一句:「你再拿刀試試看?放著,我洗完再切。」


我被他這語氣噎住,心裡有點不甘願:「那我到底能幹嘛?」



他沒回話,只是手還在洗碗,過了幾秒才咕噥了一句:


「幫我把臉上的汗擦擦就好。」


我愣住了一秒,沒講話,只聽見水聲繼續流,洗碗精的泡沫在他手指縫間起伏,而他站得很直,沒抬頭,耳根卻紅透了。




我抽起在一旁的餐巾紙,走近他,湊到他臉側。


「欸,別動。」


他眼睛還盯著碗,嘴巴小聲回我:「本來就沒動啊。」



我沒理他,用餐巾紙在他額頭上輕輕按了一下。


汗其實不多,但他整個人有點溫溫的,有種莫名的熱。


我擦得很慢。



不知道我哪根筋不對,有點故意的,我手指在他額角停了一下,又順著臉頰往下滑過,停在他下巴旁。


他終於側過頭來看我,那個距離一下子縮得很近。


我們對看了兩秒。



他的睫毛有一點濕濕的,眼白泛紅,可能是剛剛被洗碗精嗆到,也可能是——


「幹嘛,偷看我很帥喔?」他開口,語氣還是那副吊兒啷噹。



我沒回他,手卻還放在他臉邊沒拿開,輕聲說:「你真的很熱欸,又冒汗了。」


「你才熱。」他偏過臉,聲音小了一點。



我有點想笑,又有點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整個廚房像被悶燒一樣,靜靜地冒著泡。


水聲還在流,碗已經快洗完了,他的手還泡在水裡沒抽出來,我的手也還停在他臉邊沒拿開。



不小心,拇指劃過他嘴角一下。


他嚇了一跳似的抖了一下,然後伸手把水關掉,轉頭看我。


這次沒笑,也沒講話。



我好像也被什麼牽住了,連呼吸都慢了下來。


直到他忽然開口:「你不怕等一下我媽過來看到,看我們兩個在演偶像劇?」


我才像是被潑了水一樣回神,猛地把手收回來,耳朵開始發燙。


「演、演什麼劇啊……」


「你跟我演啊,小盛盛(ㄔㄥˊ)。」他又笑了,這次笑得像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轉身去冰箱拿水果,邊走邊小聲糾正他:「盛……是唸ㄕㄥˋ。」


他在後面洗完碗後哼了一聲:「差不多啦。」



我知道他聽得懂,但還是裝傻。


像每一次,他故意叫錯我的名字那樣。


像他,故意讓我心跳的方式。



阿讓接過我手裡的水果,一把丟進水槽裡,水一開就開始刷刷刷地沖。


他洗得很快,也不管水花濺了自己半邊衣襬,我看了兩眼,沒吭聲,只把洗好的擦乾,放到砧板上準備開工。


刀子才拿起來,後頭就傳來他那熟悉的、帶點火藥的聲音——




「欸,你放下。」


我回頭看他:「放什麼?」


「水果我切啦。」他頭沒轉過來,語氣卻不容討論。


「你還在洗水果,我切個水果也不行?」我皺眉,語氣不甘願。



他這才轉過頭,掃我一眼,沒說話,直接走過來,把我手上的刀抽走。


「你……」我被他這動作噎住。



他不理,站定後開始動手切,一邊切一邊嘴上不閒著:「站旁邊就好,麥來亂。」


我撇撇嘴,把盤子推到他旁邊,開始把他切好的水果擺整齊。



他眼角瞄了一眼:「你這樣擺是要當供品喔?整齊成這樣是有強迫症喔?」


我沒回他,只是繼續把蘋果切面朝同一方向排成扇形。



他切芭樂時又碎念:「還擺對稱喔,欸你這根本有病。」


我故意回他一句:「你嘴巴是不是也想被對稱?」


他愣了一下,嗆不出話,然後笑了一下,鼻子哼了一聲。


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他一直切,我一直擺。



沒有講為什麼不讓我碰刀,也沒說誰該做什麼。


但從開始到現在,我的手根本沒再碰過水槽或刀子,他也沒說一聲累。


嘴上一直念,但動作從頭到尾都沒停過。



就像我在備菜時他講的那句:「要是小盛是女的,我早就不讓他動刀動火了,煮飯洗碗全部我包……」


講過了,他就會做。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講話雖然難聽,但行為比誰都實在。



我低頭擦盤邊的水痕,想說等等再放個小叉子就能端出去了。


結果還沒動作,就聽到廚房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啊是怎樣?你們兩個是要在廚房打架是不是?」


我一愣,回頭一看,是讓媽。


她手插著腰站在門邊,臉上笑得一臉「老娘全都看在眼裡」,語氣故意放得很大聲。


讓爸也站在她身後,雙手交疊胸前,看起來沒講話,但那個「嗯」聲像低頻鼓一樣響在我後腦勺。


我下意識站直,手還拿著擦布,腦袋飛快回放剛剛那堆嘴賤內容有沒有講太超過。



「差不多可以出來了吧?水果怎麼切的?切到快八點啦?」讓媽繼續演戲,「你們這速度,我都懷疑你們是不是在裡面打了好幾輪。」


我剛要開口解釋,阿讓就邊擦手邊回:「哪有啦,是他在那邊擺盤,擺得像藝術品一樣慢。」


「我慢?」我瞪他一眼。


「你看他現在還不承認,我的媽我真的要收驚了啦。」讓媽笑著搖頭,「趕快端出去啦,吃一吃還要去拜拜,香已經先點著了,你爸在等了喔。」


我「喔」了一聲,點點頭。


讓爸也走進來,目光掃過桌面,又瞄了我一眼,最後什麼都沒說,只轉身出去。


阿讓在我身側低聲說:「等等水果你端,我拿叉子。」


我點頭,沒多講。



我們一人一樣,默默把那盤打架打到有點太乾淨的水果,端出廚房。


剛好香煙從客廳外飄進來,空氣裡有淡淡的檀香味,像是下一場不講破的靜默儀式——正在等著我們入場。



我們一前一後把水果端到客廳茶几上。


讓爸掃了一眼,開口說:「你們兩個先去廟裡跪香,我等下到。」


語氣不重,卻讓我下意識挺直了背。



我轉頭看了阿讓一眼,他已經轉身往廟門方向走去,我只好跟上。


進到內殿,空氣裡混著香火味、花瓣的清甜味,燈光不亮,卻不暗,神像的臉在紅燈下泛著靜靜的光。


阿讓走到神桌前,動作熟練地從兩側的瓶中抽出枯黃的花,把它們放到一旁,再從花桶裡挑了兩束新的。


他遞給我一束,沒說話。



我接過來,學他那樣小心地把花插進花瓶裡,一根一根壓緊。


動作其實不難,只是站在這個香煙繚繞的空間裡,突然覺得很安靜,很莊重。



我們兩個一起轉向香爐前,他點起香火,把手中點燃的香劃過空氣,遞給我三柱。


我雙手接過,與他並肩站在拜佛墊前。


沒有對視,也沒人指示。




但我們幾乎是同時舉起香,並肩跪下。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誰先開口,

但語句卻不約而同——


「神明在上,弟子林盛、楊讓今晚更換了鮮花來敬奉您,懇請您保佑弟子與家人身體健康,出入平安。」


我說「林盛」,他說「楊讓」,語氣一高一低,卻搭得奇妙地整齊。


香煙緩緩繞上去,彷彿連神像都靜了一下。



話一落下,他便轉頭看我一眼,沒笑,眼神卻像是知道我剛剛在緊張。


他伸手,從我手中接過那三柱香,與自己的合起來,一起插入香爐。


我望著他插香的背影,覺得這動作熟練得像是早就做過無數次。


但今晚,他不是一個人跪在這裡。


而我,也不是旁觀者。


我們在同一個拜墊上,同一段話裡,一起求一份平安。



香剛插上,香煙還在爐邊打著旋,廟門口便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讓爸走進來,沒多說什麼,只是慢慢走到神桌旁的服務桌前坐下,一身白色短袖襯衫被紅燈映得有些泛黃,整個人沉著安靜。


他看了我們一眼,視線在我身上停了幾秒。


接著他開口了。


「小盛,你是國曆幾月幾日幾點出生的?」



他的聲音低,卻清楚,像一把輕放在桌上的鈍刀,不重,但讓人不敢不回。


我愣了一下。



讓爸突然問這個,要算命嗎?還是要……看什麼?


「九月九號,子時。」我還是照實回答。


話音一落,他的表情像是被什麼扯動了一下。


本來嚴肅淡定的臉忽然皺了眉,眼睛也變得銳利起來,盯著我看。


「怎麼可能……那麼剛好?」他自言自語,接著緩緩抬頭看向神像,再轉回來看我,「太巧了。」


空氣忽然有些凝住。



連阿讓都愣了一下,轉頭看他爸:「什麼太巧?」


讓爸沒馬上回他,而是用一種像在咀嚼什麼的語氣說:


「國曆九月九,子時……這不是一般的巧合。」


他的眼神像是看進我背後那層什麼東西,接著慢慢開口:


「難道是神明的安排……」他往神像那邊看了一眼,語氣低得像自語,「還是……緣分的糾纏?」


那一瞬間,廟裡的燈沒有閃,也沒有風,但我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像是從頭頂慢慢滑過脊椎。


說不出冷,也不是熱。


只是一種不自覺的戰慄。



阿讓看著他爸,再看我,沒講話,但我知道,他也感覺到了什麼。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香煙環繞的神桌前,誰也沒先開口。



只有香,還在燒著,香尾抖動,微光閃爍。


神像依然端坐,彷彿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說。



香還在爐裡燒著,爐身微微發燙,煙氣盤繞不散。


讓爸沒再看我,轉身從服務桌底下拿出一張紅紙、一支黑筆。



他低頭寫了幾筆,紅紙上很快浮出我那串——


「國曆九月九,子時」


旁邊還寫上農曆八月初十,劃了一條小橫線註明:太陰。


他寫得不急,但每一筆都像是刻下去的。


寫完,又拿出另一張紅紙,照樣寫上另一組:



「國曆八月八,午時」


農曆七月初七,旁邊註明兩字:魁星。


我一眼就認出那是阿讓的生日。


他把兩張紅紙並排放在桌上,然後後退半步,看著它們,像是在對照,又像在印證什麼。




我也往前湊了一點,看了一眼那排「88」和「99」。


忽然心頭一緊。


「不會吧……」我忍不住開口,「我跟阿讓生日……數字上只差一耶,88對99……」


我說出來的時候還有點帶笑,像是發現什麼好玩的巧合。


但讓爸那雙眼,並沒有要跟我一起笑。



他看著我,語氣淡得像紙,但那力道卻直直頂在胸口:


「我驚訝的,不是那個數字差一。」


他指了指紅紙:「是你們兩個的命。」


他語氣一頓,指尖在「子時」那一筆上輕敲了一下。


「子時出生,太陰星君的日子,陰中之陽,屬水、屬靜,是命中的守情者。」


接著轉到另一張紅紙:「午時出生,魁星爺誕辰,陽中之陽,屬火、屬動,是命裡的定數者。」


「你們一個是水,一個是火;一個靜到極致,一個衝到極點。」


「一個命裡藏月光,一個命裡是陽火正中天。」



他看著我,慢慢說:


「最關鍵的是——你們一個是子時,一個是午時。子午相沖,剛剛好正對。」


我聽見那三個字:「相、沖、嗎……」


他點點頭,又搖頭。


「不是那種你們年輕人說的『八字不合』的沖。」


「而是——有些命格一出生就對得上。」


他眼神停在我臉上,像是把我的五官一筆一畫地重新認識一次。


「一靜一動,一陰一陽。」


「有些人出現在你命裡,不是來陪你平順的。」


「是來衝破你的人生,或讓你守一輩子的。」


「你們……是那種命格互撼的組合。」


他指著兩張紅紙底下那個被他用黑筆畫出來的弧線:「這不是剋,是纏。」



「纏?」我輕聲問出口。


他收起筆,語氣像是放下什麼,又像是提醒:


「你們命是牽著走的。」


「斷不開,也逃不了。」



阿讓一直坐在旁邊聽,剛開始還翹著腳,後來慢慢坐正了,眉頭越皺越深。


等讓爸話一停,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所以……我們兩個是什麼?天作之合喔?」


他那語氣還帶點嘲,像想打破氣氛,又像是真問。



我翻了個白眼:「天作之合是這樣用的?」


他轉頭看我:「不然勒,你有比較會用?」


我還來不及回嘴,讓爸就抬起筆,毫不留情地敲了他一下頭。


「在神明面前亂講什麼話。」


阿讓摸著被敲的地方,悶悶地縮了脖子,沒再吭聲。



讓爸放下筆,右手微微舉起,三根指頭在空中轉了一下,像是在算什麼。


他眉頭又皺起來,眼神一瞬間變得更深了一點。


「奇怪……」他低聲說。


我跟阿讓同時看向他。


他沒看我們,只像自語地說出一句——


「為什麼……看起來像是一個來還,一個更要還?」


那句話像是一口冷水灌進喉嚨,沒有溫度,卻讓人吞不下去。


我沒出聲,阿讓也沒再笑。


讓爸沒有再多說。




他站起身,從神桌上拿起那對紅漆木筊,轉身走向拜佛墊。


他跪下,動作乾淨俐落,一語不發。


廟裡的燈光沒變,香煙依然繞著爐口。


空氣像被什麼拉緊,安靜到只能聽見外頭遠處的蟲鳴聲。


他閉眼,雙手合十,在心中說了什麼,我們聽不見。



大約一分鐘後,他手一動,將手中的筊向神像前方拋出。


「啾、啪。」


一正一反,落地——聖筊。


他沒有起身,又默念了一段,第二次。


再次聖筊。


第三次,依舊聖筊。


連三個。


讓爸終於起身,轉身看了我們一眼,沒有笑,也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語氣平穩地說:


「好了,收一收,關廟門回去了。」



廟門「哐」一聲關上後,鑰匙轉動的聲響在夜裡格外清晰。


讓爸走在我們前面,背影一樣筆挺,一手還拿著鑰匙串,另一手插在褲袋裡。


我和阿讓則一前一後地走在他後頭,氣氛靜了大概三分鐘。


但也差不多三分鐘。


我們兩個十三歲的小屁孩,其實早就把剛剛那些八字啦、什麼太陰星君、三聖筊什麼的——全拋諸腦後。


不是因為不在意,而是根本聽不懂。


再怎麼想也沒答案,讓爸也不講,我們乾脆當沒發生。



走回楊家門口時,我腳步放慢,停在門外。


「時間晚了,我該回家了,不然就太打擾了。」我語氣淡淡的,朝阿讓說。


接著轉頭對讓爸點個頭:「謝謝讓爸,今晚打擾了。」



阿讓一臉不爽,直接拉住我手臂:「進去休息一下再走啦,我再載你回去,咻一下就到了。」


「真的不用——」話還沒說完,他就直接把我往裡面推。


「你在那邊假客氣什麼啦,眼睛還貼著紗布欸,等下走路撞到牆我還要道歉咧。」



我還想退一步,讓爸卻在前方客廳轉頭,語氣平平地說:


「也快九點了,很晚了,今天就跟阿讓睡好了。」



我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他語氣繼續:


「雖然你家也不遠,但你眼睛還沒好,阿讓也能幫你擦藥換紗布。衣服就穿阿讓的,反正他那麼高,你穿也不會太小。」


他講得像是在宣布事情,根本不是在徵詢意見。



我還站在原地,話卡在喉嚨,讓媽已經從房間出來,笑咪咪地說:「你媽媽電話號碼給我,我打過去說一聲。」


我把手機號碼唸給她。


電話那頭老媽一開始還說:「我等下下班去接他回家就好啦。」



結果讓媽一句接一句,完全不讓人插話:


「唉唷,小盛媽妳放心啦,林盛很乖,剛剛還在廚房幫忙擺水果咧,阿讓都說他擺得像放在神桌上的貢品一樣漂亮……他們也剛拜拜完回來,神明也會保佑他啦~」


「再說啦,這樣我們家阿讓也有個伴,明天上課就不會賴床,讓他們互相叫一叫,妳也比較放心嘛~」


我只聽到最後一句:「這樣我們也比較安心啦~」


然後電話就結束了。



讓媽轉頭笑著跟我點頭:「都講好了,去洗澡換衣服啦,阿讓帶你上樓~」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被阿讓一手推上樓梯。


「你別再假裝矜持喔,剛剛我爸跟我媽都點頭了,你還想逃喔?」



我沒講話,只是被他推進他那間房。


門一關上,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我站在原地,看著堆滿漫畫的書桌、衣櫃門上掛著制服、牆上歪斜的籃球海報,外加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朝我飄來。



阿讓走到衣櫃前打開門,隨手抓了一套衣服丟來我懷裡。


「穿這件,你站著我比一下,吼~你穿這件可以不用穿內褲了,都長到快到膝蓋了。」他自豪地說。



接著他又從抽屜裡翻出一條超花的內褲給我,金色紅色交錯,還印著一排「吉祥如意」四個大字,閃得我眼睛有點痛。


我愣了下,用兩根手指頭把它夾起來,皺著眉說:「這……你穿過的耶。」



他翻個白眼:「我哪有,新的啦,還沒穿過。我媽亂買的,我又不是神明要穿這種金光閃閃的。」


我抖了抖那條像祭祀用品的內褲,嘴角抽動:「你除了聖旨、吉祥如意,還有什麼奇怪的內褲?」



他一臉欠揍地笑:「還有一件寫『一帆風順』,要不要我拿來比比看哪件比較適合你?」


我沒回話,只把那條金紅底褲丟回他懷裡。



他笑得更開心了:「幹嘛啦,你穿這個拜託神明比較靈啊,搞不好明天眼睛就好了。」


我白他一眼,順勢再從他懷裡把吉祥如意抓回來放懷裡,隨即轉頭不理他。



我抱著衣服,還是忍不住回他一句:「你到底從幾歲開始穿那麼金光閃閃的內褲的?」


他笑笑的,沒回答,只回頭湊過來,用指節輕敲我額頭一下。


「快去洗,等下幫你換藥。」


他語氣很淡,動作卻是熟練得不像話。



我抱著衣服走進浴室,腦子裡忽然冒出廟裡讓爸那句話——


「一個來還,一個更要還。」


但那句話還沒想完,水就沖下來,把我腦子整個沖成一團糊。



我洗完,拿起阿讓的浴巾,邊擦著頭髮,邊轉身準備擦乾身體。


正低頭的時候,一陣淡淡的香味竄進鼻子裡——那不像家裡洗衣精的味道。


不像沐浴乳,也不像洗髮精,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香,像是剛插上的鮮花味道,若有似無地在空氣裡飄。



我一時分神,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啪啦」一聲,浴室門被大力拉開。


我還赤裸著站在鏡子前,來不及閃,就這麼當場對上那個走進來的身影。



我沒想,手裡的浴巾順勢就往他臉上砸去,「幹!!——滾出去啦!我還沒好欸,進來幹嘛!」



他臉被我砸住,一邊扯下那條浴巾,一邊不爽地喊:「靠么喔——又不是沒看過!沒水聲我就以為你洗完了啊,不然我要在外面站到什麼時候?」


他嘴巴在嫌,眼神卻閃得慢半拍。



我盯著他說:「再看——我就拿紗布把你兩眼貼起來,讓你明天整天看不到人。」


他嘴角抖了一下,像是在憋笑,又像不服輸地想回嘴。


可眼神還是偷偷瞄了一眼我的腰際。


我懶得理他,拉回被他扯鬆的浴巾,一手重新繞過腰間,塞好。


接著光著腳,一步一步,踩著還帶水氣的地磚,抱著來不及穿的衣服內褲往他房間走去。


我背對他走出去時,他沒跟上,但我能感覺到那目光——還在我身後不肯收回。



我進到阿讓房間,把身體和頭髮又多擦乾了些,接著將浴巾披在衣架上,走到靠窗的地方掛上去晾乾。


窗戶微微打開,外頭晚風涼涼的,讓那塊還帶著水氣的浴巾稍微動了一下。


我穿上他給的內褲與T恤,衣服對我來說有些太大,垂在肩上鬆鬆的。


T恤帶點曬過太陽的味道,還混著阿讓身上的氣味,有點像洗衣精,又不像,還是那股淡淡的花香——不強烈,卻一直在我鼻尖繞。


我沒再多想,拿起他的吹風機坐在床邊吹頭髮。


風聲轟隆隆地響著,耳朵裡全是風,像是隔了一層膜聽不到外界。


浴室裡傳來水聲,嘩啦嘩啦地沖著,感覺他也沒多認真洗,好像在跟我比誰快一樣。


我吹得稍快了一點,不曉得是不是被這種莫名的競爭感給帶著。


頭髮吹乾後,我把吹風機放回桌上,接著轉身坐在床邊。


房間靜下來,外頭風聲也沒那麼吵了,整個空間像是陷進某種懶洋洋的夜裡。



我原本只是想坐一下,等他洗完再說。


但不知道是太放鬆,還是今天太累了——從早上上課,到傍晚在廚房幫忙,再加上眼睛還貼著紗布、整天都有些昏沉——


我靠著床頭,頭往後輕輕一仰,呼吸變得細長。


下一秒,我就睡著了。



阿讓洗完澡,濕漉漉地就全身赤裸跑進房間,不知道是在趕什麼、還是迫不及待什麼。


水珠從他額角滑到脖子,再往胸膛與腹線流下,一路滴到地板。



他推開門,本來是想喊那句他今天一直在嘴上喊著的「小盛盛(ㄔㄥˊ)」,但視線一掃,看到我正靠在床頭邊、歪著頭睡著,話還沒出口,聲音就卡在喉嚨。


空氣突然安靜了。


他收起原本興沖沖的表情,像是被什麼瞬間揉軟了。

他沒出聲,腳步悄悄、緩慢地朝我走來。


走到我面前,先蹲下看我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我整個人從床頭帶到床中央,動作輕得像是怕我會碎掉一樣。


他的手臂貼上我的腰側,胸口微濕,還帶點熱度。

其實那時候我就有點感覺了。

在我半夢半醒的縫隙裡,隱約察覺身旁有人移動、靠近,甚至低頭靠得很近。

可是身體真的太累了,肌肉都放鬆到不想動,眼皮也懶得掀開,只能任由那股熟悉的體溫靠近我、包圍我。

就在睡意把我往深處拉走前,我彷彿聽見了什麼。

「過幾天就九月九號了,要為你準備點什麼……」

是阿讓的聲音。

他說得很小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只說給夢裡的我聽。

接著,我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靠上了什麼溫熱又結實的地方。像是……他的胸肌。帶點剛洗完澡後的濕潤體溫。

但我沒睜開眼。

就這樣,沉下去。


整個世界只剩下身體裡殘餘的溫度、耳邊那句含糊不清的話,還有——那晚的少年心事,和什麼都還沒說出口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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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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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叫我「林盛(ㄔㄥˊ)」,我沒糾正。 我以為那是習慣,後來才懂,是替代。 我不是不原諒,只是——我還願。 所謂「誠」,是遲來的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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