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希臘城邦到羅馬帝國,古文明的形象在我們的公共語言與政治修辭中仍舊活躍。羅馬的全球化、蠻族的遷徙與衝突,乃至希臘城邦彼此間的內耗與聯盟,這些歷史經驗究竟能為我們提供什麼啟示?美國雜誌《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的常駐撰稿人布雷特·迪弗羅(Bret Devereaux),專門研究古代地中海世界的經濟與軍事歷史。他以歷史為切入點,從川普的關稅政策、美國制度的脆弱性、移民問題,乃至美中之間的緊張局勢,帶領我們重新思考當代政治。
全球化及經濟貿易
在羅馬貴族的觀念中,「體面」的致富方式只有兩種:一是透過繼承財產,二是靠戰爭掠奪1。相比之下,商業與放貸等逐利行為,在當時被認為有損人格尊嚴,玷污道德。當時農民社會地位不高,但因勤勞純樸、自給自足,反而被視為比商人更「純潔」的階層。就像羅馬人認為農民比商販更加純潔,布雷特·迪弗羅指出,在川普眼中,製造業工人比其他人更具道德價值,但若試圖將道德觀念強加於經濟體系時,最終只會走入更大的困境。
大多數貴族出身的羅馬人輕視商業,但仍以務實態度推行政策。隨著羅馬共和國擴張至帝國,他們將貨幣標準化2,並在整個地中海地區建立前所未有的關稅聯盟3。如果在地中海上運送貨物,只需支付一次港口稅,並以一張收據作為證明,在埃及就發現到這些收據的殘片;如果需要穿越帝國邊界,也會得到一張小紙條,視為繳稅證明。這些制度促進了龐大區域內的貿易,形成所謂的「羅馬全球化」(mondialisation romaine),英國歷史學家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則偏好用「地中海化」(méditerranéisation)來形容。

羅馬透過統一港口稅和跨境收據,促進地中海區域貿易,形成羅馬全球化經濟體系。
早在西元前700至800年間,商業活動逐漸興起,羅馬人加速了這股經濟動能的擴張,並從中獲得巨大好處。根據考古證據,尤其是沉船的發現,其實在羅馬主宰地中海之前,貿易就蓬勃發展。一方面,貿易可以課稅,提升經濟;另一方面,它促使各地區的經濟專業化4。例如,從西班牙南部出口的橄欖油可以在羅馬的每個軍事據點發現,甚至遠至英格蘭北部;羅馬貴族穿著來自帝國東部的絲綢;北非勒普蒂米努斯(Leptiminus,今日突尼西亞的蘭達鎮)的橄欖油生產中心發展出一整套陶器產業,在羅馬特斯塔西奧山(mont Testaccio)就發現到堆積數百萬個破碎的兩耳陶罐5。
經濟專業化使得每個地區更有效率地從事其擅長的產業,同時帶來城市化與人口成長,這正是後來由亞當·斯密斯提出的「比較優勢」(avantage comparatif),各地應專注於生產效率最高的商品。羅馬因此經歷一段空前的繁榮時期,保守估計,當時人均國內生產總值(PIB par habitant,等同於GDP per capita)提高約25%。·
從奧古斯都(Auguste)開始的帝國初期到西元235年之間,羅馬帝國處於統一狀態,之後一連串政治危機引發半個世紀的內戰。直到284年,戴克里先(Dioclétien)重新統一帝國,試圖重建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央政權,並修改當時高度分權的財稅制度。他要求每五年進行一次人口普查6,以重新評估每個人的納稅義務。然而,這套新稅制無法反映實際的經濟狀況,且工程浩大,遠超過當時帝國的行政能力,事實上,這種普查制度也只實施過一次。
戴克里先的另一重大措施是透過法令限制物價,以應對通貨膨脹,但這項基於中央集權思維的政策同樣失敗。雖然最終經濟穩定下來,但生產力明顯下降,帝國依賴皇帝個人決策,使其更難抵禦外敵。君士坦丁大帝掌權後,不僅沒有放鬆稅制,反而使經濟更加僵化7。他禁止佃農離開自己的土地,造成勞動力流動性降低,成為日後歐洲農奴制度的雛形8。到了五世紀,西羅馬帝國開始瓦解,羅馬經濟體系隨之崩潰,城市逐漸消失,人口總數下降,嬰兒死亡率也不斷上升。貿易的衰退,是造成生活水準下降的一大主因。

多元族群的融合
從伊隆·馬斯克到史提夫·班農(Steve Bannon),川普周圍的許多人士似乎對羅馬帝國懷有近乎迷戀的執著;他們一方面著迷於羅馬的過去,一方面又憎惡多族群、多文化與多語言的社會。川普本人則不斷將移民描繪為野蠻之徒,試圖將其與犯罪連結。2016年總統參選發表演說中,川普使用充滿情緒的詞語形容墨西哥移民,稱其為「強暴犯」及「殺人犯」;2024年的競選活動中,移民甚至被描繪成吃貓吃狗的野蠻人,甚至被比喻為動物。
然而,擁有多族群、多文化與多語言的社會恰恰就是羅馬的真實樣貌。在羅馬帝國的鼎盛時期,有兩種官方語言——拉丁語與希臘語,羅馬人的最大優勢,正是在於他們能夠「羅馬化」來自極其多元背景的人們。
當時的「羅馬身份」建立在公民資格9之上,只要你擁有羅馬公民權,無論你來自何方,就被視為羅馬人。西元前88年,整個義大利半島的居民都獲得羅馬公民權。皇帝奧古斯都(Auguste)與提貝里烏斯(Tibère)則規定:外籍士兵在服役結束後,也可獲得公民權。到了212年,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頒布《安東尼努斯敕令》(Constitutio Antoniniana),幾乎所有自由身的帝國臣民都被賦予羅馬公民身份。
從今天的美國視角來看,羅馬帝國的人民似乎都是白人,其他有色人種都是「外來者」;然而對當時的羅馬人而言,「蠻族」只是用來描述「外族」,指不說希臘語的人。來自高盧(Gaule,今法國)或日耳曼(今德國)的蠻族,在文化上比希臘人或迦太基人更為遙遠,可這些族群在後來的帝國時期都派出代表進入元老院。
此外,除了汪達爾人以外,幾乎所有被稱為蠻族的民族,其實都在羅馬帝國末期「被邀請」進入帝國。因為羅馬當時經常發生內戰,需要士兵與農業勞動力,常以割讓一些領土作為交換,請求外族支援軍力。羅馬共和國的軍隊超過一半的成員為非公民,這樣的軍事結構讓他們擊敗了迦太基,並征服了亞歷山大大帝曾經統治的疆域。
然而,這套整合機制最終出了問題,導致帝國體制的破碎。西元四世紀末,羅馬雖急需勞力,卻已無法再成功羅馬化新來的族群。這些來自外部、原本受邀從軍的「蠻族」不再被轉化為羅馬公民,更別說成為元老。他們開始在帝國之內建立自己的小國家,但仍視自己為忠誠的羅馬子民。
在476年,奧多亞塞(Odoacre)推翻了最後一位西羅馬皇帝,卻從未自認為是在摧毀帝國,他只希望在羅馬體制中謀求更有利的位置。蠻族與羅馬人犯下的最大錯誤,是他們都以為帝國已經存在那麼久,以至於無論發生多少政變、內戰或暗殺,它都不會垮台。事實證明,帝國的結構終究還是崩潰了,並開啟了一個更加嚴酷、貧窮且難以生存的新世界。同樣地,美國憲法已經實施超過兩百年,人們因此誤以為它是永恆不變的。然而,即使是看似堅不可摧的憲政體制,一旦你削弱它到某個程度,也有可能在危機中崩潰。

國際關係中的「修昔底德陷阱」
「修昔底德陷阱10」理論常在政治學領域被引用,其核心觀點是: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當今是指中國)將不可避免地與現有霸權(美國)發生衝突。但修昔底德在其所著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Guerre du Péloponnèse)中,強調的其實是「偶然性11」與歷史的「不可預測性」。例如,開戰前,斯巴達內部對是否該與雅典開戰存在嚴重分歧,經過投票才以些微差距決定走向戰爭;戰爭初期,雙方其實都有機會撤退,但他們選擇繼續對抗。在皮洛斯(Pylos)戰役後,贏面一度傾向雅典;後來又因斯巴達在安菲波利斯(Antipolis)取得戰果而逆轉。因此,所謂「修昔底德陷阱」並不是命中注定,而是政治選擇的結果。
伯羅奔尼撒戰爭最終削弱了所有參戰的希臘城邦,無論是雅典、斯巴達,或它們的盟邦,都在這場漫長的內戰中耗盡國力,無一倖免。這場衝突沒有真正的勝利者,反而讓希臘整體陷入衰弱,為北方馬其頓的崛起鋪平道路,最終導致整個希臘世界的獨立與自主徹底終結。
布雷特·迪弗羅提醒,這段歷史並非只是古代悲劇,而是對當代世界的警示:當一個國際體系內部彼此對立、爭奪霸權,卻無力維持共同秩序時,結果往往不是一方勝利,而是整體崩潰。
放眼今日的國際局勢,這一教訓仍深具啟發意義。工業革命發生在歐洲,出於資本主義發展、制度穩定與殖民主義等歷史因素,造成了西方與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的巨大鴻溝,亦即所謂的「大分流」(la grande divergence)。然而隨著科技擴散與經濟制度的全球模仿,各國的差距有可能逐步縮小。
如今各國將目光集中於中國,但中國當前已面臨結構性的經濟挑戰,而印度、巴西,甚至奈及利亞等國,也可能成為下一波新興強權。我們應期望中國與印度等新興強權能認清:靠征服將一無所獲,唯有透過和平發展,才能獲得長久的成果。對美國與歐洲而言,挑戰在於如何避免重蹈歷史覆轍——即避免重大戰爭,同時推動一種有利於所有國家的世界秩序重塑。這不僅需要合作,更需具備足夠的威懾與戰略耐心,才能防止整個體系走向瓦解。
Lexique:
1. 原文是Deux moyens convenables pour devenir riche: hériter de sa fortune ou s’enrichir à travers la guerre兩種體面的致富方式:透過繼承財產或靠戰爭掠奪:
[1] Convenable (adj.) (在道德上)可接受的;合適恰當的。
[2] Hériter de qqch. 繼承某物;héritage (n.m.) 遺產;héritier/-ère:繼承人。
[3] S’enrichir來自 enrichir (v.t.) 使富有,加上反身代詞 se,使「自己」變得富有。常見用法如s’enrichir sur le dos de qqn. 靠剝削某人發財、s’enrichir à tout prix不擇手段致富等。
2. Standardiser la monnaie:標準化貨幣。Standardiser (v.t.) 來自英文 standard +法語化字尾 -iser。
3. Une union douanière:關稅聯盟。Douane (n.f.) 海關,關稅是droit de douane。
4. Une spécialisation économique par régions:地區的經濟專業化。
5. Une amphore:(n.f.) 雙耳陶甕。
6. Un recensement:(n.m.) 人口普查。
7. Assouplir et rigidifier
[1] Assouplir (v.t.) 使柔軟,來自 souple (adj.) 柔軟的。
[2] Rigidifier (v.t.) 使僵化,來自 rigide (adj.) 僵硬的。
8. La main-d’œuvre (n.f.) 勞動力,un métayer (n.m.) 佃農,佃戶,le servage (n.m.) 農奴制。
9. La citoyenneté:公民的身分與權利。Citoyen (n./adj.) 公民,市民(的)。
10. Le piège de Thucydide:修昔底德陷阱。掉入陷阱,動詞是tomber dans le piège。
11. La contingence:偶然性,與必然性la nécessité相對。Contingent (adj.) 偶然的。
參考來源:
Thomas Mahler, « Les vraies leçons à puiser de l’Antiquité », in L’Express 3862, pp.18-21
ABC News, « What Donald Trump Has Said About Mexico and Vice Versa » , le 31 août 2016, ABC News, https://abcnews.go.com/Politics/donald-trump-mexico-vice-versa/story?id=41767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