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樹@映後就談
如果性可以在性別間自由流動，那激情過後，靈魂又該如何落地？
達格·約翰·豪格魯德（Dag Johan Haugerud）的《性愛夢愛三部曲》首章《性》（Sex, 2024），是一杯看似清澈的水，喝下去卻在舌尖留有持久的餘韻。它用一種幾乎平淡無波的方式，讓我們凝視性慾的形狀——尤其是當它來到男性的身上，並且指向一個少被談論的方向：作為「受」的情慾覺醒。
影片開場極其迷人——兩位煙囪清潔工在休息室裡推心置腹地聊著最近的性探索，本以為奧斯陸的開放已經成熟到足以讓這樣的話題成為日常閒談，沒想到這只是豪格魯德的第一個陷阱。當這段「純粹的性」傳入兩位妻子的耳中，當社會的目光介入，那份在空氣中自由飄蕩的輕盈，便瞬間沉重如石，砸入兩段婚姻的水面，濺起無法收拾的波紋。
性，走進關係之後
雖然《性》以男人為敘事主體，但真正將思考推向深處的，往往是片中的女性。
有一幕令人久久難忘：妻子聽完丈夫的告白後，先是想像那場性愛的細節，從動作、節奏、體位到結尾，一步步把開篇時對性口若懸河的丈夫逼向牆角。原來當「純粹的性」走進了「關係的大門」，它就不再是個人私事，而變成兩人之間最脆弱的紐帶。
妻子說，性是她與丈夫最私密的東西，如今卻被分享出去，令她不安，甚至追問丈夫是否在那場相遇中達到高潮。這一問，揭開了婚姻裡常被忽略的裂縫——我們總談愛，很少談性；即使結婚多年，也未必在性觀念、欲望邊界上有過真正的共識。
在華人文化中，性常被包裹在「心領神會」的默契裡。體位、前戲、力度，都是小心翼翼的話題，錯的時機提出，便會被視為掃興或「cringe」。但我們對性的包容與不包容，究竟劃在哪裡？能否接受伴侶與他人來一場單純的肉體愉悅？當我們高唱「愛是不佔有」時，若伴侶遇上了一個能讓他重新發光的人——我們是慷慨成全，還是緊握不放？
男性、受、與父權的階級
大多數關於男性出軌的敘事，往往落在「管不住下半身」的刻板印象。但在《性》中，兩位男主角獲得歡愉的方式，恰恰是成為「受」。
在華語與同志文化語境中，「受」是源自日語「ウケ」（uke）的音譯，最初流行於耽美與BL文化中，泛指性行為中處於被動、承受、被進入的一方，與之相對的「攻」（日語「セメ」seme）則為主動方。雖然這兩個詞在同志圈中最常用於男男關係，但它們本質上關乎性角色的分工與互動，並非必然與性傾向掛鉤。在父權文化中，「受」往往被視為弱勢、陰柔的一端，因此當直男在性中享受「受」的角色時，會觸碰到社會深層的性別偏見與階級意識。
在《性》裡，這種反傳統的角色並未讓他們立刻進入「酷兒論述」；他們仍自我認同為直男、順性別男性。但正是這種身份與行為的張力，使故事有了刺。這讓人聯想到不久前的「紅姐事件」：一些明知對方是男扮女裝仍選擇發生性關係的男性，因而被公眾嘲笑、羞辱，甚至驅逐出所謂的「Alpha male」圈層。在父權社會的男性階層中，與非女性發生性行為，哪怕是出於快樂或偶然，也足以讓他們失去社會賦予的「主導者」位置。
水的隱喻
《性》是一部淡如水的電影。它的哲思多半來自慢節奏中的自我反思。片中多次出現水的意象，當中最動人的是電影的後半段，兩位男主分別在奧斯陸的河川中游泳。水中沒有上下左右，沒有階級與性別，只有漂浮的自由。在水裡，我們才真正成為borderless的存在——可以是任何角色，也不必為此下定義。
歷史上，水常被用來象徵重生與洗禮。在這裡，它也成為一種溫柔的提醒：即使在陸地上，性與關係被層層規範所束縛，但在水中，一切都可以重新流動。
如果性別對調？
我時常想，如果《性》的主角是已婚女性，觀眾的反應會否完全不同？在當代女性主義語境下，一位已婚女性的性探索或許會被讚頌為勇敢、破格和自主，甚至被視為對父權秩序的反擊；而男性的同樣行為卻往往被視為背叛、墮落，甚至荒唐（你還敢說自己是直男嗎？）。
這種不對稱背後，隱藏著社會學家 Gayle Rubin 所稱的「性階層」（sexual hierarchy）：社會會依據文化、宗教與道德標準，為不同形式的性行為建立一套隱形的價值體系。
在這個體系中，婚姻內、為了繁衍後代的性被放在「魅力圓環」（charmed circle）的中心，被認為是「正當的」；而與陌生人發生的性、婚外性、非異性戀的性，則被推到邊緣，視為「越軌」或「低劣」。這種階層制度並非只存在於保守社會，在自詡開放的文化圈中依然普遍運作。我們依舊用情境、目的與角色分工去衡量性行為的「高貴」與「卑賤」。
《性》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讓兩位角色在一段社會眼中毫無「正當性」的經驗裡，獲得了真實的快樂與自我認知。這挑戰了那條隱形的性階層，也逼觀眾去問自己：我們究竟是依照什麼標準去衡量一場性行為的價值？
性的邊界 Borderline
《性》的動人之處，在於它將這種無形的界線具象化。我們看到兩位角色在一段毫無「正當性」的性幻想/性經驗中，感受到真實而深刻的快樂，卻在回到陸地後不得不面對道德、婚姻與社會秩序的審視。水中的自由是短暫的，陸地上的界線卻是長久的。
這是一部會讓人想得很遠的電影，不在於它提供答案，而在於它讓你看見自己在關係中的位置。你是在陸地上守著疆界，還是在水中自由漂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