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北風颳得更緊,天氣變得更冷,降雪和積雪的可能性比小雪天大,故名大雪。小雪是初雪來臨,單薄而零落,細細的溼溼的,觸物即化。大雪是積雪出現時節,厚重而纏綿。一個冬夜,白居易睡著睡著,突地覺得蓋著的被子、睡著的枕頭,竟冰涼如水。抬眼望向小軒窗,外頭不知已下了多久的雪,映著窗子抹上了明色。夜沉沉,雪續續下。半夢半醒間,時不時傳來大雪壓折竹枝的吱吱聲。
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大雪三物候,一候鶡鴠不鳴:鶡鴠(ㄏㄜˊ ㄉㄢˋ,hé dàn)是一種非常好鬥的鳥,此時已不再鳴叫,說明冬之靜。二候虎始交:大雪是至陰的節氣,然盛極而衰,老虎感受到天地間萌動的陽氣,開始有了求偶之舉。三候荔挺出:荔挺,一種蘭草。蘭草破雪而出,象徵陽氣復甦,萬物開始萌動。也預示著當年風調雨順,天下太平。
雪下在竹枝間,落在松葉上,飛上梅花瓣;冰清玉潔,古人稱之為「天泉」。煮雪烹茶,成了古代文人的一種風雅,尤盛行於唐宋。「茶以雪烹,味更清洌」,須取未落地之雪,飄在花瓣、松葉上的新雪為佳。唐詩人陸龜蒙嗜茶,下雪天悠閒地坐在松林中,看著小火爐嗞嗞嗞地煮著松上雪。俟雪水泛起沸騰浪花時,撒入茶末一起煮。煮的是雪、是茶,更是一番詩情閒雅,清新脫俗。《紅樓夢》裡妙玉招待黛玉、寶釵喝體己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黛玉喝不出,還被她嘲笑大俗人。一樁茶事,側面烘托了妙玉的孤高自許、和對細節的極致追求。
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得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醇?如何吃得!
鬼臉青:一種陶瓷的顏色和花紋,是古瓷中相當不可多得的上品。
蠲(ㄐㄩㄢ,juān):有淨化之意。指經過一年時間的沉澱,去除了雜質的雨水。
大雪天,升個小火爐,松竹梅為伴,煮雪烹茶,一大雅事。若逢大半夜下雪,忽然想念遠方的友人,就泛著小舟去,豈不浪漫唯美。
《世說新語》:王子猷雪夜訪戴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 ,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 。因起徬徨,詠左思《招隱》詩 。忽憶戴安道 。時戴在剡 ,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 ,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王子猷:公元338 – 386年,名徽之,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有魏晉名士之風,任誕放浪,不拘形跡。
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
左思:公元250 – 305年,西晉文學家。招隱:旨在歌詠隱士清高的生活。
戴安道:戴逵,學問廣博,隱居不仕。
剡(ㄕㄢˋ, shàn):剡縣,治所在今浙江嵊州。
王徽之隱居山陰時,一天夜裡,大雪紛紛揚揚。挾著冷風,敲著竹、打著窗,也擾了他的清夢。披衣起床後,就命僕人打開窗戶,佈置酒菜,自飲自樂。山陰的雪景,四望皎然,一片潔白銀亮。雪霏霏,酒一觴復一觴。王徽之心有所動,起身慢步徘徊,吟誦著左思的《招隠詩》:「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必非要簫管與絲弦,高山流水自有美妙清音。驀然間,他想到了遠在剡溪的好友戴安道,是否和他一樣中宵不寐,對著窗外雪景舉觴?思及此,王徽之立刻登上小舟,不顧路迢迢雪漫漫地,前往好友的居所。風雪中,僕人辛辛苦苦划了一夜的漿,才來到戴安道家門前。王徽之卻連門都不敲一下,即轉身返回山陰。有人好奇地問他為何如此?王徽之一脈雲淡風輕地說:「我本就是乘興而去,興盡而歸,何必一定要見到戴安道呢?」
一場雪,浸染著東晉名士的風流氣韻,來得格外晶瑩澄澈。讀之,心馳神往、飄飄欲飛!
雪紛紛,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下在歷史的迴廊裡,落在時光的畫卷上。在一個遙遠的暮色中,大片大片雪花,飄在了急於投宿的旅人心上、身上。
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風雪夜歸人
歷經唐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劉長卿一生惆悵,半世漂泊。年過而立才考上進士,曲江宴畢一抬頭,就遇上了安史之亂。之後,含寃、貶謫書寫了大半仕途。一個風雪交加的大冬天,詩人也許又正在一個外放的路上。心中不免愁苦,大地白茫茫,前途亦茫茫。但一聲聞犬吠,打破了滿天的嚴寒蕭瑟,帶來無限生機與想像。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芙蓉山:地名,在今湖南省郴州市桂陽縣。
白屋:指貧苦人家的居所。通常屋頂用白茅覆蓋,木材不上漆的房子叫白屋。
寒冬,颳著風下著雪,詩人獨行於山谷林間,一片淒清。走著走著,風愈緊、雪愈大,遠方的山巒蒼茫茫。眼看夕光西沉、暮色襲來,詩人渴盼找到投宿之所,好一洗風霜。只是,風雪愈大,腳步愈緩。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詩人踽踽行!漫天飛雪,就在詩人轉過一條彎路時,一間簡陋的茅草屋赫然映入眼簾,隱隠約約還透出微弱的燈光。詩人頓感滿心歡喜,不覺加快了腳步。一步一步又一步,一個雪印又一個雪印。快臨近茅草屋時,就聽到了一聲聲犬吠。走到柴門前,狗叫得更歡了。沒等詩人扣柴扉,主人已呵呵呵地打開了門。詩人悲喜交集,在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暮色裡,自己宛若披霜戴雪的夜歸人,終於回到了親人相迎的家中。
劉長卿(約公元726 – 790年),唐詩人,以五言見長。語言凝練,詩中有畫,畫外有情。《送靈澈上人》與此五絕,同為詩人之名篇。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雪紛紛,暮色濃,蘇東坡獨坐驛館內。正欲飲酒排解時,忽地來了一客人。蘇子大喜,招呼共坐共飲。館外大雪紛飛,館內、相逢何必曾相識,一杯一杯又一杯,至醉方休。
蘇軾《大雪獨留尉氏》:古驛無人雪滿庭
大雪獨留尉氏,有客入驛,呼與飲,至醉。詰旦客南去,竟不知其誰。
古驛無人雪滿庭,有客冒雪來自北。
紛紛笠上已盈寸,下馬登堂面蒼黑。
苦寒有酒不能飲,見之何必問相識。
我酌徐徐不滿觥,看客倒盡不留濕。
千門晝閉行路絕,相與笑語不知夕。
醉中不復問姓名,上馬忽去橫短策。
尉氏:今河南省尉氏縣。
詰旦:清晨。
驛:驛站,古代供傳遞官府文書之人,或來往官員途中食宿、換馬的地方。
觥(ㄍㄨㄥ, gōng):古代一種用兕牛角製成的飲酒器。
策:馬鞭。
大雪天,古驛站空蕩蕩、冷清清。蘇子獨徘徊,小火爐上溫著酒。嗞嗞嗞的火苗,照著酒上浮動的細細糟沫,映著簾外𥰡𥰡雪花落滿庭。驀地,庭外響起了噠噠噠的馬蹄聲。有人下了馬,大步邁入驛館的廳堂。來客滿面風霜又蒼桑,頭上斗笠積雪盈寸。一問,客從北方來,一路上披雪戴霜。相逢就是有緣,如此寒天雪地豈能自斟自飲?何不坐下來共飲一杯酒!來客爽朗豪邁,打了個揖,呵呵呵地坐了下來。蘇子徐徐地斟酒,二人慢慢地喝,閒閒地聊。客人總是一杯盡,殘酒一滴不留。驛站外雨雪霏霏,千門萬戶閉門窗,路上直是少人行。驛站內把酒言歡,你一杯我一杯,各盡觴。蘇子喝得醺醺然,不知夜色已沉沉,忘了問客之姓名。
隔日清晨,幾聲馬嘶鳴打破了蘇子的醉夢。起床一看,庭中晴光映雪。夜裡舉杯共飲的客人已躍上馬,向蘇子做揖告別,揚起馬鞭,策馬而去。
雪夜中的一次相遇,似尋常又夢幻。飲罷,客去!頗有「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之境。
蘇軾(公元1037 – 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宋代文學家,詞開豪邁一派,與辛棄疾並稱「蘇辛」。
雪紛紛,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滿清第一詞人納蘭容若跟隨皇帝出關東巡,祭告奉天(今遼寧瀋陽)祖陵。二月二十三日,出山海關至塞上。風淒淒雪迷迷,邊塞的苦寒撩起了詞人對京師家鄉的無邊思念。更體會到戍邊將士的寂寞與淒涼,有感!
納蘭性德《長相思》:風一更、雪一更
《長相思》為經典詞牌名,通常抒寫男女相思離別之情。納蘭一洗前風,寫出了塞上將士對家鄉的深沉思念。取景宏闊,語言淳樸;格調雅緻,意味深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榆關:即山海關,在今河北秦皇島東北。
那畔:即山海關的另一邊,指身處關外。
將士們馬不停蹄地向著榆關行,翻山越嶺,登舟涉水,一程一程又一程。山高水闊,路途漫漫艱復艱,一程一程又一程。白日裡長途跋涉,入夜後埋鍋造飯、札營。曠野上,夜深深、人未靜,千帳裡燈光熠熠,心念故鄕不能眠。
帳外,風蕭蕭、雪飄飄,一更一更又一更,撕碎了將士們的故園夢。思念飛到千里之外,輾轉反側、輾轉反側,一更一更又一更。想我溫暖寧靜的故鄉,可沒有這般聒噪之聲,寒風呼嘯、雪花亂舞,這一更一更又一更的。
納蘭性德(公元1655 – 1685年),字容若,滿清第一詞人。其父納蘭明珠是當朝首輔,權傾朝野;納蘭則侍衛康熙之側。詞人一生為情所苦,「一片傷心畫不成」,獨悽悽「我是人間惆悵客」。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納蘭紅塵三十年。
柳宗元《江雪》:獨釣寒江雪
雪紛紛,無邊無際的大雪,孑孑一身的漁翁,茫茫天地間,一葉小篇舟。幽靜寒冷中,流露出遺世而獨立的遼闊意境,空靈剔透。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簑:簑衣,用棕葉和草編織而成的雨衣。
笠:用竹篾等編成的帽子,可以遮擋雨水和陽光。
公元805年正月,當了二十五年太子的唐順宗一即位,迫不及待地進行弊政改革。由帝師王叔文領銜,推行內抑宦官、外制藩鎮、維護國家一統的政治措施。柳宗元銳意進取,和劉禹錫一道成了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然,在保守勢力的聯合反撲下,改革出師未捷身先死。不過半年餘,唐順宗被迫遜位,並於數月後駕崩。革新派遭清算,或死或貶。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今湖南零陵縣,崇山峻嶺,人煙稀少。在唐朝屬邊遠地區,通常只有罪犯才發配至此。詩人一去十年(公元805 – 815年),始終清高自許、孤傲不屈。
詩以明志,《江雪》寫於其間。讀之如雪景在前,一幅寒江獨釣躍然紙上。表現出詩人在逆境中凜然無畏的堅強意志,和不與世浮沉的高貴節操。
大雪紛紛下,千山一片白茫茫,鳥兒無蹤無影無覓處。大雪霏霏下,萬徑一片白淨淨,一絲絲行人蹤跡也看不到。大雪下在江面上,天地一片白茫茫,萬籟無聲,一塵不染。江面上,一葉小舟,一個披簑戴笠的老漁翁。不畏嚴寒、不避風雪,獨自釣著魚、釣著寒江雪。大雪,紛紛紛下!
柳宗元(公元773 – 819年),和韓愈、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時代同。與韓愈倡導古文運動,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並稱「韓柳」。十年永州司馬後遷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病死任上;稚子託孤於韓愈、劉禹錫。
雪紛紛,晚年隠退洛陽的白居易,過起了悠閒安適的生活。冬天來了,寒風凜凜,一個傍晚,看著要下大雪了。詩人取出一罈新釀好的酒,想起了當年淪落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時,陪他圍棋賭酒的好友劉十九。於是乎隔著千山萬水白居易邀劉十九,劉十九無須回,因為懂得。
白居易《問劉十九》:晚來天欲雪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新釀好的酒,泛著一層綠,酒味撲鼻香。
紅泥小火爐,炭火已生起,燒得嗞嗞響。
天色陰沉沉,暮色蒼茫茫,就要下雪了。
有火有酒香,能否至寒舍,與我飲一杯?
紅泥、綠蟻、白雪、炭火,雪霏霏地下,酒輕輕地斟,話閒閒地聊,火慢慢地燃,不正是一幅色彩流麗、溫馨閒雅的冬日好時光?
為何叫綠蟻?
古代釀酒,原本技術就有限。一般人家自釀,更是粗糙,酒熟後稍稍過濾就拿來飲用。過濾不淨,碎米、碎渣,甚至酒糟都還在,這樣的酒,稱之為「濁酒」。所以古人說喝酒,也叫吃酒,就是連同酒糟一起吃下去。濁酒雜質大,上面漂滿無數渣滓和泡沫,變成淡綠色如蟻如蛆的糟沫。色微綠,細如蟻,遂有了「綠蟻」、「綠酒」等稱謂。化做詩,輾成詞,供人淺斟低酌。
白居易(公元772 – 846年),唐詩人。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其詩通俗易懂,乃至有「老嫗能解」之說。
大雪天,可以小酌,可以鬥詩,可以尋梅,可以訪友。生個小火爐,煮一壺好茶,找三兩好友,閒話舊時光。

2025/12/07 大雪:冷雨,住家巷口一戶人家後院,有參天柳樹一棵,每次外出散步必經過。節氣之始,以汝為證。

圖片取自網路加以裁剪而成,侵權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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