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巴別圖書館》這篇故事的首位作者；若有人對它的歷史與源起感到好奇，不妨翻開《南方》雜誌第 59 期的某頁，其中記錄著幾個風格迥異的名字如留基伯、拉斯維茨、路易斯‧卡羅，以及亞里斯多德。」——《小徑分岔的花園》序言
若博爾赫斯沒有在序言中給出明確線索，我不可能找出小說中圖書館所使用的 22 個字母背後可能隱藏的含義。更何況，尚有無數耐人尋味的設定例如：六角形的結構；任何數目設定；敘事者所提及的歷史、書人等等。
讀者們不妨讓我將時間翻頁，回到我初讀《南方》雜誌之時。
2025年6月19日我本來如同小說裡的人們，不指望能夠從圖書館裡頭找到什麼。感謝資訊發達的年代，我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完整的《南方》第 59 期。（見附錄）
博爾赫斯的文章〈La Biblioteca Total〉（總圖書館）在第13頁，共八段文字。
相信一路走到這裡的讀者們，也必與我一樣鍾愛此作。我將盡力使文字簡潔，忠於原意；凡屬我個人的猜測，將以註記說明。
第一段：
總圖書館（La Biblioteca Total）的理念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源於德謨克利特與留基伯的原子論構想，後經亞里士多德傳至十九世紀的哲學家古斯塔夫・特奧多爾・費希納。博爾赫斯感嘆，這思想橫跨了二十四個世紀。最終，庫爾德・拉斯維茨在小說中首次將這些線索彙整，成為「圖書館」的首位闡述者。這一構想關聯著原子論與組合分析，牽動著印刷術與偶然性。
特奧多爾·沃爾夫博士（Theodor Wolff）《與烏龜的比賽》認為這是一種雷蒙·柳利（Raimundo Lulio）心智機器的衍生物或戲仿。博爾赫斯則認為，其背後的哲學意義，由斯多噶學派、布朗基、畢達哥拉斯派與尼采所倡導，如「永恆回歸」歸學說的印刷版化身。
第二段：
在這條思想脈絡中，最早預示圖書館構想的文本，可追溯至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第一卷。他在書中闡述留基伯的宇宙生成論：世界由原子在偶然結合中形成。隨後，在《生成與腐敗》裡，亞里士多德更進一步推論：一部悲劇或一部喜劇，都能由二十四個字母的組合生成（古希臘字母表）。
第三段：
第三段：在亞里士多德之後三百年，這套原子偶然論的觀念便遭到質疑。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在《論神性》一書中，藉由對話者之口，對此提出尖銳的反駁。博爾赫斯在〈總圖書館〉中，特別抄錄了梅內德斯‧培拉約版本的譯文（《馬爾科‧圖利奧‧西塞羅全集》第三卷，第88頁《論神性》第二卷，見附錄）。其中一位對話者這樣辯稱：
「我並不驚訝，有人會相信某些堅固而獨立的微粒被重力的力量牽引著，並且由這些微粒偶然的聚合，形成了我們所見的這個極其美麗的世界。認為這件事可能的人，也同樣可以相信：若隨手拋灑下無數個以用二十一個字母鑄成的金質符號，就能恰好排印出恩尼烏斯的《編年史》。我不知道，偶然能否讓人讀出哪怕一行詩。」
博爾赫斯手上的抄本
這段話接續寫道（節錄於英譯修訂版，見附錄）：
I doubt whether fortune could make a single verse of them. How therefore can these people assert that the world was made by the fortuitous concourse of atoms, which have no colour, no quality, which the Greeks call ποιότης, no sense? Or that there are innumerable worlds, some rising and some perishing, in every moment of time? But if a concourse of atoms can make a world, why not a porch, a temple, a house, a city, which are works of less labour and difficulty?
Certainly those men talk so idly and inconsiderately concerning this lower world, that they appear to me never to have contemplated the wonderful magnificence of the heavens; which is the next topic for our consideration.
註：或許正因如此，博爾赫斯在〈總圖書館〉第五段裡寫下了那句詩意的「噢 時間 你的 金字塔」，並在第五、七段分別回溯「三百年前」與「五百年前」的歷史。
第四段：
西塞羅提出的「偶然排印」比喻在文學與思想史上流傳甚久。十七世紀中葉，它出現在帕斯卡的一篇學術演說中（博爾赫斯並未指明是哪一篇）；到了十八世紀初，斯威夫特也在其《A Tritical Essay upon the Faculties of the Mind》（見附錄）序言中引用這個譬喻。博爾赫斯形容其語氣憤慨，宛如福樓拜（Flaubert）的《成見詞典》（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
哲學家們說，人是個小宇宙，或一個小世界，像極了大世界的縮影。在我看來，自然之身可以比作政治之體。而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伊壁鳩魯派的觀點——認為宇宙是由原子的偶然聚合形成——怎麼可能成立呢？我對此的懷疑，就像我不會相信字母的隨意拼湊，會偶然形成一部最巧妙、最有學問的哲學著作一樣，例如賀拉斯所說的《Risum teneatis, Amici》（朋友們，你們能忍住不笑嗎？）。
第五段：
又過了一個半世紀，新的聲音再度為德謨克利特辯護，並反駁西塞羅的質疑。
赫胥黎斷言：只要給半打猴子各一台打字機，它們在數個永恆裡，就能寫出大英博物館所藏的全部書籍（博爾赫斯註記：嚴格來說，一隻永生的猴子就足夠了）。
路易斯・卡羅爾在小說《席薇與布魯諾》第二部中指出：既然一種語言所包含的詞語數量有限，那麼其所有可能的組合，也就是所有可能的書籍，數量亦必然有限。文學家們將不再問「我要寫什麼書？」，而是問「哪一本書？」
拉斯維茨（Lasswitz）則在費希納（Fechner）的啟發下，構想出了「Biblioteca Total」（總圖書館），並發表於奇幻故事集《Traumkristalle》中。
註：費希納在《論物理與哲學的原子學說》（Ueber die physikalische und philosophische Atomenlehre，見附錄）中論道：一切美、一切統一、一切力量與事物的精神，皆依附於原子論的原理。哲學家將原子稱作「沙粒」，而它們正是萬物的字母。博爾赫斯或許覺得這一點過於明顯，因此未加引述。
第六段：
博爾赫斯說明，拉斯維茨的小說中，進一步嘗試將「總圖書館」的規模具體化。他假設字母表由二十五個符號組成——刪去 cu（q）與 equis（x），以及大寫字母，由此推算出書籍的總數。西奧多·沃爾夫則在《與烏龜的競賽》中闡述了這項不可能之作的實現方式與規模。
註：事實上，在拉斯維茨的《Traumkristalle》中的〈Die Universalbibliothek〉裡，他並未刪減任何字母或符號，而只是粗略地以「一百個左右」來估算符號總數。（見附錄）
「隨你的便吧。我姑且也把這點算在你的理想讀者能力之內。那麼我估計，大概不會超過一百個不同的符號，就能把一切能想像的東西用文字表達出來了。」
第七段：
博爾赫斯列出圖書館中可能存在的書籍，小說第七段同樣沿用此架構。
一切：未來的詳盡歷史；埃斯庫羅的《埃及人》；恰好數清恒河水面映照過鷹隼飛影的次數；羅馬隱秘而真正的名字；諾瓦利斯本可能建成的百科全書；我在1934年8月14日拂曉時的夢與半夢；費馬定理的證明；《艾德溫‧德魯德》尚未寫出的章節；這些章節被譯成迦拉曼塔人所說的語言；貝克萊構想過卻未曾發表的時間悖論；烏利曾的鐵書；史蒂芬‧迪達勒斯那些尚早的靈光乍現——在千年輪迴之前，它們什麼也不意味著；巴西利德的諾斯底福音；海妖曾經唱出的歌；圖書館的完整目錄；以及證明該目錄謬誤的論證。
註：這份清單相比小說更為具體，直得考究語對照。它與〈《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中條列的「作品清單」可謂異曲同工，皆為「迷宮中的迷宮」。
第八段：
這一段以一句極具詩意的話開頭：Uno de los hábitos de la mente es la invención de imaginaciones horribles——「心靈的習性之一，是編織駭人的想像。」
隨即展開一連串象徵：地獄、被預定墮入地獄的命運、柏拉圖的理念、奇美拉、超限數、面具、鏡子、歌劇、怪異的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與不可解析的幽靈，共同構成一個單一的有機體……。
博爾赫斯隨後點明其創作動機：「我所試圖從遺忘中挽救的，是另一種次等的恐懼：那座宏大而自我矛盾的圖書館。」在《巴別圖書館》第十三段，他引用並稍作改寫下文：「他們說：圖書館患了熱病，那些不穩定的書卷，不斷冒著化作別冊的風險，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混淆一切，宛如一位譫妄的神祇。」
註：怪異的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與不可解析的幽靈，共同構成一個單一的有機體或許為斯多亞派的宇宙觀以及《聖保羅書信》所論「眾肢一體」的隱喻。
這八段文字不僅是博爾赫斯文學的雛形，也是一座「思想史的金字塔」。它的力量在於同時兼具學術的可靠與文學的想像，並引領我們走向歷史與未來的無垠宇宙。它奠基於古代哲學的原子論，通往現代文學的無限創造力。
下篇，我將進一步分析這八段文字，拆解博爾赫斯的思想源泉與創作模型。
人物年代表：
古希臘時期
- 德謨克利特 (Democritus, 約前460–前370)
- 留基伯 (Leucippus, 約前480–前420)
- 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 前384–前322)
羅馬時期
- 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 (Marcus Tullius Cicero, 前106–前43)
近代
- 布萊士‧帕斯卡 (Blaise Pascal, 1623–1662)
- 強納森‧斯威夫特 (Jonathan Swift, 1667–1745)
- 托馬斯‧亨利‧赫胥黎 (Thomas Henry Huxley, 1825–1895)
- 路易斯‧卡羅爾 (Lewis Carroll, 1832–1898)
- 古斯塔夫‧特奧多爾‧費希納 (Gustav Theodor Fechner, 1801–1887)
- 庫爾德‧拉斯維茨 (Kurd Lasswitz, 1848–1910)
- 特奧多爾‧沃爾夫 (Theodor Wolff, 1868–19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