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名字叫紅
奧罕‧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是一部將藝術、愛情、懸疑與文明辯證巧妙融合的經典之作。表面上,它是一樁謀殺案與一段三角戀的故事,但深層來看,它探討的是在文化碰撞之下,人們如何定位自我,如何在舊與新、傳統與革新、愛與義務之間掙扎與選擇。
📜故事與歷史背景
故事發生在16世紀末的伊斯坦堡,那時正是奧斯曼帝國的黃金時期,蘇丹統治著橫跨歐亞非的廣大疆域。宮廷中最精緻的藝術形式,便是細密畫(miniature painting),這是一種帶有波斯傳統的插畫風格,講求象徵性與精神性,而非現實的寫實再現。
然而,帝國與歐洲之間的交流愈加頻繁。威尼斯的畫家已經發展出透視法與肖像畫,能夠將人物的獨特相貌忠實記錄下來。這種藝術在伊斯蘭世界引發爭議:它是否觸犯了禁止偶像崇拜的戒律?它是否會腐蝕穆斯林世界的傳統價值?
細密畫和法蘭克畫派的衝突使畫家們陷入徬徨,世界是真主所造,因此要盡責地畫出真主眼中的世界,圖畫的意義是闡述故事,但是圖畫本身不能含有意義。然而,法蘭克畫派不但利用個人視角繪畫,還圖畫本身變得有意義。
在這樣的矛盾中,蘇丹下令製作一本「奇書」。他命令宮廷畫師們以歐洲人的風格繪製插畫,目的並不單純是審美,而是權力的展現:他希望這本書能夠彰顯奧斯曼帝國的強盛,甚至在歐洲流傳,顯示出帝國的文明與藝術成就。
這個任務落在恩尼須帖身上,他是蘇丹倚重的對象,也是莎庫兒的父親。他曾到訪威尼斯,深受其藝術吸引,因此在策劃這本書時,試圖將西方的肖像技巧引入奧斯曼繪畫。然而,這樣的「標新立異」使他成為衝突的中心,最終也引來殺機。
🎭角色的象徵性
謀殺案的發生,不只是個人恩怨,而是文化衝突的直接體現。有人認為歐洲的藝術是褻瀆真主,有人則認為它代表新的價值。小說中的每一場對話、每一次爭執,其實都是帝國在「傳統」與「革新」之間的拉鋸。
表面上這本書的主線是謀殺案以及莎庫兒的婚姻,但背後討論的則是文化的碰撞。作者提出了一個精彩的問題,當不同文化交會時,是否該保留舊有的文化,還是採用新的方式?有人認為採用歐洲作法是褻瀆真主,有人則認為這是一種新的價值,在文化碰撞的過程中,造成了死亡與傷害。恩尼須帖代表了舊文化與新文化的橋樑,他受到蘇丹的委託,秘密製作一本手抄繪本,但他在拜訪威尼斯時深受其繪畫所吸引,因此希望採用威尼斯畫家的技法來描繪蘇丹。
「威尼斯巨匠筆下的貴族肖像,讓你可以一眼看出這個人是誰。即使從沒見過此人,但如果人們要你從一千個人中指認他,借助肖像,你將能指認出正確的那個人。威尼斯畫師們發現了此種繪畫的技巧,使人們能夠分辨個別的人物─無須仰賴他的服裝或勳章,純粹透過他獨一無二的臉型。這便是『肖像畫』的精隨。」
他的想法也為自己引來了殺機,步入高雅·埃芬迪的後塵。
布拉克(Black)則象徵在東西之間遊走的角色,他的名字本來就帶有中立和模糊性,他努力在愛情和藝術立場上達成平衡,是一個象徵著妥協的角色。
👩女性角色:莎庫兒的能動性
這本書中的女主角莎庫兒也很意思。她並不是一個沒有自由意志、沒有選擇的角色。相反地,她是整個故事中最靈活,也最立體的一位。
她作為一位年輕寡婦,有兩個孩子。她的再婚不只是考慮自己的幸福,而是整個家庭的未來。她對哈珊以及布拉克都有特殊的感情。哈珊是莎庫兒前夫的兄弟,在哈珊等待軍人丈夫歸來時對她產生愛意,布拉克則是莎庫兒的親戚,年輕時過於衝動地表達愛意,因此遭到拒絕。哈珊代表對家庭的傳統與安全,布拉克則是愛情的嚮往和未來的不確定性。莎庫兒最後選擇了布拉克─在他處理好所有事情的前提下,代表有自我意志的莎庫兒擁抱了對愛情的嚮往,但是以安全為根基,顯現她的聰明才智。這個社會是她的「囚籠」,她卻將這個囚籠變成了自己的作戰室。
受到許多人愛慕的莎庫兒,利用信件、謊言、孩子為自己鋪路,在兩個男人間進行選擇,代表她不僅僅是愛情中的「被追求者」,更是主動的「選擇者」。這樣的描寫不僅使莎庫兒成為小說中最立體的角色之一,也讓小說超越了「男性書寫女性」的刻板印象。她是整部作品裡最靈活、最具現實感的人物。
🔎敘事手法的獨特性
《我的名字叫紅》的寫手手法獨到,不但使用多重第一人稱視角,這些角色還可以直接與讀者對話。比如第一章的開頭以死者為第一人稱視角展開。
如今我只是一具屍體,一具躺在井底的屍首。儘管我已經死了很久,心臟早已停止跳動,然而,除了那個卑鄙的殺人兇手外,沒半個人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
從一開始的死者到各種角色、馬、樹、顏色,甚至死亡,所有人物與概念都可以做為第一視角。這種手法拒絕了單一的、權威的敘事聲音(正如細密畫拒絕單一透視點),創造了一個多元的宇宙。真相不再由一個全知敘述者給予,而是由無數碎片拼湊而成。透過不斷地切換視角,讀者開始掌握凶殺案的線索,也讀得更更津津有味。(我覺得這種寫法好適合做成劇本殺哈哈)
🎨故事對於藝術的觀點
最讓我佩服的,是這本書對於藝術的獨到見解。比如對於細密畫家失明的解釋就很特別,不但不把失明視為痛苦,反而視為對於畫家的最高殊榮。
插畫家會先觀看馬匹,接著迅速把停留在腦中的印象轉換到紙上。在這當中,即使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畫家表現在紙上的並不是眼前的馬,而是記憶中剛才看到的那匹馬。這證明了,就算是最拙劣的插畫家,一幅畫也只有靠記憶才可能產生。延伸這個概念的邏輯,可以說一位細密畫家活躍的工作生涯,只是為了準備最終幸福的失明與失明記憶。
此外,還有許多段落都提出了很有趣的觀點。
為了避免對藝術失望,一個人絕不能視它為一項職業。無論一個人擁有多麼獨特的藝術美感和天賦,他必須在別處尋找金錢和權力,如此一來,當發現自己的才華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報時,才不會因此放棄他的藝術熱忱。
一個高明的文學作品,能夠讓入門的讀者享受故事內容(謀殺案),而讓有經驗的讀者看透作者背後想傳達的理念(不同文化間的衝突),《我的名字叫紅》則是這方面的最高傑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