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ldungsroman: “novel of formation” or “novel of education”…the development of the protagonist’s mind and character, in the passage from childhood through varied experiences—and often through a spiritual crisis—into maturity, which usually involves recognition of one’s identity and role in the world.
「成長小說」或稱「教育小說」描述的是小說主角自孩提開始，在經過各式各樣的人生體驗，更重要的是經歷過心靈上的磨練之後，他內心與人格的成長，在這成長的終點，也就是這主角的成熟個性，通常都包含他對自己在社會裡面所處地位的全然了解與接受。
But the great thing is, the changing can be so constant that you will not feel any difference until there is one. It can be so slowly that you don't know that your life is better or worse. Until it is, or it could just blow you away, make you something different in an instant.
Life as a House
可是最重要的是，改變一直在進行，微妙到你無法察覺。改變非常緩慢，你也無從得知自己的生命是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可是在它進行當中，也許就是那某個當下，就可以讓你突然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愛在屋簷下」
有些電影，最好看的地方就是裡面那個主角，在電影開始與結束的時候幾乎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種情節，也就是電影主角的成長過程，就會讓人想去了解，到底是劇情的哪個部份，讓他從一開始那個愣頭愣腦心情浮躁的人，變成一個眼神堅定充滿靈氣的角色。我看的第一部這類的電影，是三船敏郎演的宮本武藏，裡面那個宮本武藏出場的時候是個四處惹事的流氓，頭髮散亂，滿臉髒污，在跟人家搶東西吃還有心裡對別人極度不爽的時候，行為動作都好像野獸一樣，兇猛、充滿活力，可是在一個充滿人的世界裡就是無法了解自己胸中那股狂暴之氣為何升起又該如何平息。在武藏成為一個俠客之後，整個人看起來就清爽乾淨了很多，出入進退有了節制，能夠接受別人的想法，最重要的就是眼神堅定，似乎在每次決鬥之前，眼睛都能看得到自己的劍要到達的地方。偉大的日本演員三船先生把這個角色，或者應該說是兩個角色，都演得很好，而這兩個角色在劇情上的分野也很清楚，在那個愛管閒事的老和尚把武藏吊在樹上風吹雨打還不給他東西吃以後，這個村人痛恨的流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和尚的行為裡面所包含的想法極度衝突卻又相輔相成，一方面，他相信武藏的身體裡面有些東西是虛幻而且可以摧毀的（那也許是因為害怕而衍生的仇恨），另外一方面，他也相信在這個流氓的身體裡面存在著一種別人沒有的，狂風大雨都沒有辦法打壞的東西。在這樣矛盾的想法裡面，武藏的故事，圍繞著一個年輕人生死交關的時刻，就成為日本人好幾個世代下來津津樂道的話題。
在類似的電影當中，會讓我對這個矛盾想法多想一點的作品，是好萊塢全球在兩千零一年出品的「愛在屋簷下」（Life as a House，翻譯很爛，因為根本沒有愛這個字，原意是生活像屋子）。故事講說有一個叫做喬治‧門羅（George Monroe）的建築師，在幼年的時候他的爸爸常會打小孩跟老婆，讓他內心一直對家庭生活有陰影，也因此在結婚以後沒有好好善待老婆，老婆生氣了就帶著小孩跟他離婚並且跟另外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結婚了，然後喬治就住在原來的舊房子裡面，那個房子是他的父親留給他的，非常老舊，臥室廁所跟廚房都沒有隔間（說起來，我家貓的便盆、睡覺的箱子還有吃飯的碗也都在同一個隔間）。而那個被帶走的小孩子叫做山姆（Sam），親生父母離婚而且還要認另外一個人當作爸爸讓他有點無法承受（有些心理學好像有個理論是說小孩子會以為父母離婚是自己的錯），這種心結在他十六歲的叛逆期到達了高峰，電影一開始這個年輕人頭髮染成藍色，畫了眼影，戴著耳環跟鼻環，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吸膠。而在這個年輕人把自己搞得亂七八糟的同時，他的親生父親喬治發現自己已經得了癌症，剩下沒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活，去上班的時候還要給老闆裁員。建設公司的老闆覺得老喬治的建築設計方法太老套（做實物的縮小模型以後才開始要動工），而大部分的工程師都已經很有效率地用電腦設計建築了。接到裁員通知的喬治有點沮喪，就問他的上司說，臨走的時候他可不可以挑幾個自己做的模型帶走，而他那現實又懦弱的上司卻說公司不能讓員工帶走作品，因為那全部都是公司的財產，喬治只能夠挑一個模型帶走，而且帶走之前還是要拿來給老闆過目一下。
這場景我看了兩三次，我覺得這個當下才是喬治覺得最沮喪的時候。
所以喬治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沈思，並且調整了一下剛剛還在做的模型，然後就拿起棍子痛砸所有陳列在建築公司裡面自己的作品，一路從自己的辦公室砸到門外，嚇壞了全公司的人。
如果我是喬治，我大概也會這樣做吧，最主要的理由是反正人都要死了，還碰上被開除這種鳥事，當然是要出一口悶氣。這當中還有一些比較次要的原因，第一，自己在一個公司裡面做了十幾年，要離開的時候老闆卻告訴你你的所有作品都是公司的財產，沒有任何東西是你自己的，這當然是很讓人沮喪的一件事。另外，說起來這個老闆也是很爛，他代表了這個工商世界莫名其妙卻又無所不在的爛貨，如果所有的建築設計都要求要用電腦製圖來做，整個設計公司裡面哪裡來這麼多漂亮的房屋模型，讓人一進去那個公司就感覺非常專業非常厲害？所以，他在聽到喬治在門外砸模型的時候，就想把自己辦公室的那個模型藏起來，結果也是被喬治砸了個稀爛，因為那個也是喬治大叔的作品。
砸完模型以後，喬治就在公司門口昏倒了，給救護車送去了醫院。在醫院躺著的喬治想到自己一生當中自以為擁有的東西好像都不見了：設計的作品不是自己的（而且也都砸爛了），老婆小孩都不愛自己，還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可以活，他決定要把原來住的地方拆掉，動手蓋一棟新的房子，送給兒子，不過他要找兒子來一起蓋。
要找一個極度叛逆的小孩子一起住在一個爛房子裡面，還要他乖乖一起蓋一棟新的房子，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山姆本來是要跟他的狐群狗黨青少年朋友一起去某個別墅開轟趴過暑假，喬治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闖進前妻的家裡面，把山姆要去開轟趴的行李從二樓房間丟下去，強行抓人上車，前妻無力管束小孩子，本來已經答應山姆讓他自己去玩，所以臨走前他還對前妻大吼：「他可以恨我，你也可以恨我！」（He can hate me, you can hate me）。
接下來喬治一邊忙著要拆掉舊房子，一邊還要忙著管教小孩，父子兩個就不停吵架。吵到最高點的時候喬治把山姆的大麻拿去沖馬桶，這裡出現的對話就很棒：
Sam: What’s in my pants in none of your fucking business!
George: Anything about you is my business. What you smoke, you sniff, you swallow, it's all my business.
Sam: I have been using these since I was 12. You are all so unbelievably stupid, you know that? You didn't give a shit about anything I did until now.
George: I apologize for everything but today, today I give it a shit.
Sam: Ya you're too fucking late.
山姆：我褲子裡面有什麼東西他媽的不關你的事！
喬治：所有你的事情跟我有關。你抽的，你吸的，你吞的，任何東西都關我的事。
山姆：我十二歲就開始用藥！你知道嗎？你們這些人真的愚蠢到不可置信！在今天之前你根本不想鳥我的事情！
喬治：除了今天以外我都願意道歉！今天我想鳥你的事！
山姆：是啦！你已經他媽的太遲了！
為什麼說這段對話放在吵架裡面很棒？除了用髒話來表達兩個角色的火氣以外，這幾句話的選字是有意義的。從「事物」（business）開始一直到喬治講的「抽」（smoke） 、「吸」（sniff）、還有「吞」（swallow）（我覺得這地方最妙，已經有點像英詩的押頭韻alliteration 了），再由山姆的話裡面接「自從」（since）、 「 愚蠢 」（stupid）、「狗屎」（shit），這些辭彙裡面都有類似S的發音，讓兩個人在吵架的時候很容易就演出來泚牙咧嘴隨時可以咬爛對方的樣子，更增加父子衝突的張力。
吵到這樣的地步，父子兩個都快打起來的時候，喬治說了一段山姆無法反駁的話：
I want you to be happy. You are not. Not here with me, not with your mother, not alone, not anywhere! That's what I was most of my life, Sam. I see it in you eyes, in your sleep, in your answer, everything. You're barely alive!
我要你快樂，你並不快樂。你跟我在這裡不快樂，跟你媽媽在一起不快樂，自己一個人也不快樂，你在哪裡都不快樂！我一生就曾經這個樣子過，山姆。我可以從你的眼神，從你的睡姿，從你的反應，從你的每件事情都可以看出來你不快樂。你幾乎是死的！
雖然這裡山姆逞強說我不想聽（I am not even listening），他的眼淚還是不自覺掉下來。在喬治的生命當中，他經歷了很多不快樂卻還是不得不去忍受的事物，像是小時候給父親責打，看到母親被父親打卻無能為力，長大以後，在工作的時候還老要忍受老闆跟現實環境的壓迫，這些東西在他心裡面累積下來的荒蕪感就表現在他住的那棟破爛而且隔間隨便的房子，甚至於電影整個的情節也暗示說這些心情是他身體裡面癌細胞的重要成因。所以他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也看到同樣的事情，山姆也是一直在悶著不快樂的心情卻自以為過得很好。因此，喬治所說的不快樂可以算是得到兒子共鳴、打破山姆心防的第一擊。
接下來可以算是一個很自然的轉折（比大愛台那種莫名其妙浪子就會回頭的芭樂劇情好多了），山姆跟他老爸說，被馬桶沖掉的大麻很貴，而且是別人的，他要賺錢來還，就戴起工作手套準備幫喬治蓋新房子，算是打工，在他們開始要拆掉舊房子的時候，父子兩個拿著鐵鎚一邊敲打一邊講出來的這段對話也是滿有趣：
George: I have hated this house from the moment my father put it in my name. 25 years I have been hating where you’re living, hating what you are. This is an end here. I am building something of my own, something to proud give you.
Sam: Don’t, I don’t want it.
George: Fine, you can do everything you want with it. All I want is you remembering we’ve built this house together.
Sam: You haven’t built a shit. You’re just tearing your father down.
George: Try it. Feels good.
喬治：從我爸把這棟房子過繼到我名下開始，我就討厭它。二十五年來討厭自己住的地方，討厭我自己。現在這些都要結束了，我要蓋自己的東西，驕傲地把它交給你。
山姆：不用，我不想要。
喬治：沒關係，隨你處置，你只要記得我們一起蓋過房子就好。
山姆：你啥都還沒蓋，你只是在拆掉你老爸。
喬治：試試看啊，滿爽的。
「拆掉你老爸」（tearing your father down）是一句絕妙的台詞，表達出山姆仍然倔強卻已經有點服氣的心情，而對於喬治來說，這個狀況更是微妙，他自己要把小時候對父親的負面印象隨著老房子摧毀掉，他也邀請自己的兒子一起做這件事情，表示他也希望自己的失敗父親形象能夠在山姆的心裡面崩毀，所以他在山姆講出這句妙語以後短短的幾秒內就露出笑容，欣然接受山姆的批評。就這樣，你來我往的語句與拆房子同時進行，父子兩個人其實還算是在對立當中，可是兩個人都已經開始轉變了，而在拆房子的過程裡面，此起彼落的搥打聲音強而有力，舊的牆倒下去，兩個人的怨氣得到了發洩，而且有一種新的東西即將出現的期待感。
接著兩個人就專心地蓋起了房子，在喬治的身體逐漸給癌症銷蝕下去的同時，山姆本來染成藍色的頭髮漸漸回復了原狀，釘在臉上的鼻環耳環還有唇環一個一個給拔了下來，大麻也懶得吸了。表面上看起來要蓋房子就沒什麼時間做這些搞怪的事情，更深層的意義則是既然心裡面那個空缺在蓋房子的行動當中漸漸得到了彌補，那些虛幻的逃避行為也就像舊房子一樣片片崩落。整個說來，山姆迷濛的眼神漸漸轉為堅定，而在他察覺這轉化的過程之前，自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電影裡面山姆與喬治合力蓋出來的房子位於海邊懸厓上，喬治的遺言說明了在這裡蓋出新房子除了景觀漂亮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With every crash and every wave I hear something now. I never listen to it before. I am on the edge of the cliff, listening. Almost finished. If you were a house, Sam, this is where you want to be done: on the rock, facing the sea, listening, listening.
現在，每個海浪聲都令我動容，而我之前從未細聽。而我現在站在山厓邊，聆聽著。快要完成了。山姆，如果你是房子，就要蓋在這裡：座落在岩石上，面對大海，聆聽，聆聽。
用來形容海浪聲的「破碎」（crash）是個神奇的字眼，兩的短促的子音ｃ還有ｓｈ一直讓人想到一個雖然存在卻隨時會消逝的事物，拿來形容成形當中又帶著崩解可能的波浪最適合不過。在很多作品所謂的成長情節裡面，房子被破壞掉又被蓋起來的情況，如同波浪在形成時又散落下去的景色，應該是一個值得反覆思索的圖像，因為那是成長中的角色必須理解並且擁抱的人間實相。如果說故事主角所謂的成長與成熟，在於他了解到自己所處的社會地位，如同山姆在蓋房子的同時漸漸了解並且接受自己所受到的家庭創傷，外在世界的很多虛幻部份也可能隨著主角的了悟就瞬間瓦解：不被老闆重視的作品；矛盾無理的人群與利益價值觀；老到不能再住的房子；染成藍色醜得要命的頭髮；滿臉閃亮亮不知所為何來的耳環鼻環嘴唇環；還有吊在樹上風吹雨打當中逐漸融解的、對這個世界與自我的憤怒與恐懼。然後新的事情就會出現在身邊。電影裡面山姆與喬治合力蓋出來的房子很漂亮，當然總有一天也是有老舊然後必須拆掉的命運，所以雖然房子已經給山姆蓋好了，喬治還是在遺言當中提醒山姆，一個房子或者是他們自身「快要完成」（almost finished）的狀態，因為對於喬治（還有把宮本武藏綁在樹上的和尚）來說，所謂的成長，擺盪在擁有與失去、存在與瓦解之間，長期凝煉下來的並不是一個實體的東西，而只是一瞬間無法捉摸卻又堅定的眼神與輕耳凝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