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和一位美國同事閒聊時,他突然說他知道自己體重過重,也知道肥胖會造成健康風險,但這些年身邊卻充斥著「胖也很好,要愛你的身體」的口號。他問我:「這些訊息真的在幫助我們嗎?還是只是讓我們更容易忽視健康問題?」
幾小時前,美國密西根州Dearborn Heights警局推出全國首個阿拉伯語和英語並列的警徽。設計者是一名白人女警艾米莉.梅鐸(Emily Murdoch),原本希望藉此展現對當地阿拉伯裔與穆斯林居民的尊重。誰料到消息一出,警局的臉書立刻被憤怒留言攻擊,批評聲浪大到他們不得不關閉留言功能。
善意背後的利益鏈
這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卻反映了同一個現象:當代社會裡許多以「包容」為名的舉動,最終卻帶來與初衷相反的結果。以「身體正向」運動為例,近年來一度在社群媒體風靡。大尺碼模特兒泰絲.哈利岱(Tess Holliday)宣稱「胖很美」,強調自己無須向任何人證明健康狀態,並藉此建立事業。但諷刺的是,這個運動最重要的推廣者林多.培根(Lindo Bacon)本人卻是一名身材瘦削的白人學者,靠著「胖子也可以很健康」的理念成為肥胖權利的代言人,直到2022年被自己的支持者集體「取消」。
2022 年,Lindo Bacon 因為在 HAES(Health at Every Size)社群內部被指控有「種族不敏感」「忽視有色人種與跨性別者的聲音」等問題,而遭到公開抵制。當時多位社群成員發表聲明,批評 Bacon 雖以「包容」為號召,卻在實際互動中展現出排斥與居高臨下的態度,並且過度以自身的專業與知名度為權力基礎,壓過了來自少數群體的發聲。事件最後演變成 Bacon 被排擠出自己長年推廣的運動,成為「被取消」的對象。這也揭示了所謂「身體正向」運動內部的權力矛盾:即便是倡導「多元」的社群,也可能落入新的權力階層與排他性。
類似的情況同樣出現在文化或政治姿態裡。2025年8月,紐約州長霍楚(Kathy Hochul)出席一名殉職的穆斯林警官葬禮時,特意戴上頭巾,宣稱這是對伊斯蘭習俗的尊重。這個動作表面上看似體貼,實際卻帶有強烈的表演意味。她並不是穆斯林,也從未在日常生活中遵循相關習俗,卻選擇在鏡頭與政治聚光燈下「扮演尊重」。這種「非其鬼而祀之」式的姿態,本質上不是尊重,而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表演性施捨,把別人的信仰當作裝飾品,順手為自己積累道德資本。
這種偽裝成「包容」的表演不僅存在於身體或族群議題。演員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曾為了領取一個環保獎,特地搭乘私人飛機往返坎城與紐約八千英里。另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是格蕾塔.童貝里(Greta Thunberg)。她拒絕搭乘飛機,以帆船橫渡大西洋參加聯合國氣候會議,強調這是「零碳排放」的旅行。但諷刺的是,這趟象徵性航行實際上製造了比她原本飛行更多的碳足跡。
2019 年 8 月,格蕾塔.童貝里為了參加紐約的聯合國氣候峰會,拒絕搭乘飛機,改以帆船「Malizia II」橫渡大西洋。她的立場是避免飛行帶來的大量碳排放,並將此行塑造成「零碳排放」的象徵。然而,這趟航行實際上動員了更多跨洋飛行:兩名德國船員必須從歐洲飛往紐約,接手把帆船開回歐洲;而原本陪同她航行的兩名船員也需要搭機返歐。換言之,童貝里雖然避免了自己的兩趟航班,卻因此額外製造了四趟跨大西洋航班的碳足跡。
「包容」甚至被直接商品化。加拿大公司Sweet Baby Inc.專門提供「多元化諮詢」,參與過《戰神:諸神黃昏》和《蜘蛛人2》等熱門遊戲的製作。當玩家質疑這是否是在推動特定意識形態時,公司則將批評聲音貼上「仇恨言論」的標籤,成功轉移了外界對其商業動機的追問。
道德表演與社會資本
這類的道德表演隨處可見,但它也僅止於表演而已。歌手Selena Gomez在談到移民議題時,公開落淚說自己「想幫忙卻無能為力」,這種表演性的脆弱感既能贏得同情,又能避免她承擔任何實際責任。#MeToo運動剛興起時,好萊塢眾星曾穿著黑衣走上頒獎典禮,展現團結姿態,但當「Time's Up」組織被揭露與捲入性騷擾醜聞的政治人物關係密切後,這些名人卻選擇集體沉默。所謂的道德立場,在權力和利益面前顯得如此脆弱。
這些故事連起來,可以看見一個清晰的圖景:所謂「偽包容」其實是一種以善意包裝的社會資本遊戲。說「胖也健康」的人不是真的關心胖子的健康,設計雙語警徽的人不是真的在乎穆斯林的處境,名人為環保落淚也不是真的願意放棄特權。他們追求的,是由此帶來的聲譽、地位與市場。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當代左派運動已經被資產階級徹底收編。最會喊「多元化」口號的人,往往是最有特權的精英;最會談「包容」的人,往往是最排他的群體。「身體正向」被化妝品品牌當成行銷策略;「氣候行動」成為富豪們的道德洗白工具;「多元化」則被諮詢公司打造成有利可圖的商品。他們甚至建立出一種新的文化霸權——任何質疑都會被立刻貼上「仇恨」的標籤,讓批判消音,讓真正的問題被假和諧掩蓋。
於是,弱勢群體不再是討論的主體,而淪為被展示的符號。胖子被拿來證明「身體多元」的口號,穆斯林被用來演示「尊重文化」的姿態,環保議題則成為名人刷存在感的舞台。真正需要的健康、尊嚴和結構性改變,卻被輕描淡寫地忽視。
從進步到收編
這才是「偽包容」最殘酷的諷刺:它並沒有帶來真正的平等,反而讓那些自稱替弱勢發聲的人,成為壓制他們的幫兇。當一個億萬富翁告訴窮人要「愛自己的身體」,當一個白人精英替有色人種「發聲」,當跨國公司在血汗工廠外掛上彩虹旗——這不是進步,而是資本主義對左派運動最高明的收編。他們把革命變成商品,把反抗變成表演,把團結變成行銷策略。
「偽包容」是一種精緻的欺騙。它讓說真話的人被扣上「仇恨」的帽子,讓群體的真實需求被光鮮口號取代,讓最需要幫助的人變成道德表演的犧牲品。在這些表象背後,躺著的不是被解放的弱勢,而是一個被徹底扭曲的社會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