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宸昊,身高一米八五,從小在城市長大,總覺得沒什麼事能嚇倒我。直到那個夏天,我們一群人開著車闖進這座連地圖上都只有模糊標記的深山。車窗搖下來,風裡帶著腐葉和濕土的氣味,莉莉坐在副駕駛座上,髮梢被風吹得蹭到我的胳膊,癢癢的,像我心裡那點不敢說出口的心思。
我踩了剎車。路邊蹲著個老嫗,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背後竹簍裡裝滿了雜草樣的東西。她頭髮全白了,用根木簪子挽著,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尤其是那雙眼睛,明明是正午,卻像浸在山澗裡的石子,又冷又沉。
「大嬸,請問這附近有適合露營的地方嗎?」我探出頭問。
老嫗沒立刻回答,竹簍往肩上提了提,發出乾枯的草葉摩擦聲。她的目光掃過我們五個人——我、莉莉、阿香,還有後座的小陳和阿齊——像在打量什麼祭品。「這山裡不平靜,」她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被石頭磨過,「太陽落山前就走,晚了……會被鬼抓。」
阿齊在后座嗤笑出聲:「大嬸,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講鬼故事?」他總是這樣,覺得什麼都無所謂。
老嫗沒理他,轉身往山裡走,背影佝僂得像張弓。我們看著她的腳步,明明是陡峭的坡地,她走起來卻輕飄飄的,藍布褂子的下擺在風裡晃動,像片被風吹動的紙。
「神神叨叨的。」小陳發動了車,「別管她,我們去河邊紮營,我帶了網,晚上還能捉魚。」
河邊的風很舒服,水是綠色的,能看到石頭縫裡的小蝦。莉莉脫了鞋踩水,裙擺沾了水珠,在陽光下亮晶晶的。我坐在樹蔭裡看她,心裡盤算著晚上篝火晚會時,要怎麼把準備了半個月的告白說出口。阿香在一旁跟小陳打鬧,只有阿齊,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往山裡望,像被什麼吸引了。
「阿齊,過來幫忙搭帳篷啊!」我喊他。
他猛地回過神,臉色有點白:「啊?哦……好。」
事情是從下午開始不對勁的。剛剛還晴空萬里,突然就起了大風,烏雲像墨汁一樣倒進了天空。我們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搬進帳篷,暴雨就砸下來了。豆大的雨點打在樹葉上,劈裡啪啦地響,山裡一下子暗得像傍晚。
「快躲樹下!」小陳喊著,我們擠在一棵大樟樹下,樹冠很密,雨水從葉子縫裡漏下來,打在身上涼冰冰的。風裡夾雜著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樹枝摩擦。
「這雨什麼時候停啊……」阿香緊緊抓著莉莉的胳膊,聲音發抖。
莉莉往我身邊靠了靠,我能聞到她頭髮上的檸檬香味。我想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手剛舉起來,就看到對面的山谷。
雨幕裡,有個人影正往山裡走。
藍色的衣服,佝僂的背影——是那個老嫗?不對,那身形比老嫗高,而且穿的是……阿齊那件灰色的運動衫!
「阿齊呢?」我猛地回頭。
樹下只有我們四個人。小陳、莉莉、阿香,都驚慌地看著我。
「剛才還在啊!」阿香指著我身後,「他說去車裡拿雨傘……」
我們衝到車邊,車門鎖著,雨傘還掛在後視鏡上。雨更大了,山裡傳來隆隆的雷聲,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在深處醒來。我拿著手電筒往山谷照,光柱在雨裡散開,只能看到黑壓壓的樹影,還有無數搖晃的枝條,像無數隻手在招喚。
「他是不是自己先回帳篷了?」莉莉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們跌跌撞撞跑回帳篷區,帳篷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裡面空空的。雨水中,我看到泥地上有串腳印,一直延伸到山裡,腳印很深,像是背著很重的東西,而且只有去的,沒有回來的。
「我們得去找他!」小陳抓起登山杖。
「不行!」莉莉拉住他,「這麼大的雨,山裡會有滑坡的!」
爭執間,雨突然停了。就像有人關掉了水龍頭,天空一下子亮起來,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在濕漉漉的樹葉上,蒸騰起白茫茫的霧氣。山裡靜得可怕,連鳥叫都沒有。
「看!」阿香指向山谷,我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霧氣中,那個灰色的身影還在往深處走,走得很慢,卻很穩。
「阿齊!」我大喊,聲音在山谷裡回蕩,沒有回應。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找到阿齊。篝火晚會當然泡湯了,我們圍坐在還沒搭好的帳篷邊,火光照著每個人的臉,都是灰扑扑的。沒人說話,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要不……我們報警吧?」莉莉小聲說。
小陳掏出手機,屏幕上一片漆黑:「沒信號,這山裡根本沒有基站。」
我站起來,拿起一把砍刀:「我去找他,你們在這裡等,千萬不要亂走。」
「我跟你一起去!」莉莉也站起來。
「不行,太危險了。」我按住她的肩膀,「待在這裡,等我回來。」我看著她的眼睛,把那句「我喜歡你」咽了回去,現在不是時候。
我帶著手電筒和砍刀往山谷走。越往裡走,霧氣越濃,樹木也越來越密,枝條糾纏在一起,像鳥籠一樣罩住天空。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到後來乾脆沒有路了,只有厚厚的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什麼活物身上。
手電筒的光線在霧裡搖晃,照到一棵老樹的時候,我看到樹幹上刻著個奇怪的符號,像個扭曲的人臉。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個,然後是第三個……這些符號排列得很規則,像是在指引方向。
突然,我聽到身後有聲音。
不是腳步聲,是一種……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喉嚨裡含著水說話。
我猛地轉身,手電筒的光柱掃過,霧氣裡什麼都沒有。「誰?」我舉起砍刀,手心全是汗。
沒人回答。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那若有似無的咕嚕聲,好像就在我耳邊。
我開始往回走,心裡升起一種可怕的念頭:也許我不該來的。那個老嫗說的是真的。
回到營地的時候,我幾乎要癱倒了。但眼前的景象讓我血液都凍住了——營地空空蕩蕩的,篝火還在燃燒,帳篷也好好的,但小陳和阿香不見了。
篝火邊有個東西在閃光。我撿起來,是阿香的手機,屏幕碎了,但還亮著,停留在攝像頭界面。我點開相冊,最新的一張照片是半個小時前拍的:畫面很模糊,霧氣很重,能看到兩個人影往山裡走,一個穿粉色運動服,一個穿黑色T恤,正是阿香和小陳。而在他們身後的霧裡,站著一個穿藍布褂子的老嫗,臉被頭髮擋住了,但那雙眼睛,在照片裡發出綠色的光。
莉莉呢?
我瘋了一樣衝進我們的帳篷,裡面空無一人。她的背包還在,裡面有她的手機和錢包。我拿起她的手機,解鎖密碼是她的生日,屏幕上有一條未發送的短信,收件人是我:「宸昊,阿香說看到阿齊在山頂招手,我們去叫他回來,你快來」。
發送時間是十五分鐘前。
我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又在瞬間冰結。他們都走了,都跟著那個「阿齊」走了。我抓起火把,這次我沒有猶豫,我要找到莉莉,就算是地獄,我也要闖進去。
山頂比我想像的近。越往上走,霧氣越淡,樹木也越來越稀疏。然後,我看到了一片空地。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空地,地面是黑色的,凹凸不平,像是被火燒過。空地上豎著很多木頭,歪歪扭扭的,上面纏滿了紅布。我走近了才看清,那些不是木頭,是棺材!而且是沒蓋蓋子的棺材,裡面……是空的。
這是一片亂葬崗。
「莉莉!」我大喊,聲音在空地上回蕩,驚起幾隻黑色的鳥。
咕嚕……咕嚕咕嚕……
那聲音又來了,這次很近,就在我身後。
我慢慢轉過身,火把的光照亮了眼前的東西。
站在我面前的是那個老嫗,藍布褂子,白頭髮,竹簍還在肩上。但她的臉……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那不是人的臉,皮膚皺縮得像乾癟的果實,眼睛是兩個黑洞,裡面沒有眼珠,只有不斷湧出的黑色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地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你們……都要留下來陪我。」她開口了,聲音不再沙啞,而是很多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看到她的竹簍裡,露出來一截粉色的布料,是阿香的運動服。
「莉莉呢?!」我舉起火把衝過去。
老嫗沒有躲,任由火把燒到她的衣服。藍布褂子瞬間燃起來,露出裡面的東西——不是身體,是纏繞的樹根,根鬚上掛著人骨,指骨、肋骨,還有一節小小的,像是兒童的腿骨。
「她很乖……」老嫗的身體在火焰中搖晃,樹根發出燒焦的臭味,「她說……要等你一起。」
她指向亂葬崗深處。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裡有一棵最大的樹,樹幹上刻滿了那種扭曲的人臉符號。樹下站著一個人,穿著白色的裙子,是莉莉。
「莉莉!」我衝過去,想抓住她的手。
但我的手穿過了她的身體。
她不是真的莉莉。那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由霧氣和樹影構成的幻影。幻影轉過臉,對我笑了,臉上的五官慢慢融化,變成了阿齊的樣子,然後是小陳,然後是阿香,最後,變成了那個老嫗的黑洞眼睛。
咕嚕……咕嚕咕嚕……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回頭,整個亂葬崗都在動。那些空棺材裡,伸出了樹根,纏繞著骨頭,慢慢組合成人形。他們走過來了,阿齊、小陳、阿香,還有無數不認識的面孔,他們的眼睛都是黑洞,嘴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火把的火焰越來越小,最後熄滅了。
黑暗中,我感覺到冰冷的樹根纏上了我的腳踝,然後是小腿、腰……我掙扎不動,只能看著那些「人」慢慢圍上來。
我最後看到的,是莉莉的幻影。她站在最前面,對我伸出手,黑洞的眼睛裡流出黑色的淚水。
「宸昊,」她說,聲音是莉莉的,又甜又軟,「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咕嚕……
這次,我聽懂了那個聲音。
那不是喉嚨裡的聲音。
是泥土覆蓋棺材蓋的聲音。
是我們這些「新來的」,在向山裡的「老朋友」,打招呼的聲音。
太陽升起的時候,山裡很安靜。露營地的帳篷還在,篝火已經熄滅,只剩下黑色的灰燼。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來過五個年輕人,就像沒有人知道,山腳下那個獨居的老嫗,已經在這裡住了幾百年。
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輕輕的,像無數人在低語。
歡迎來到這座山。
你,也留下來陪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