殭屍是末日電影中的常客,透過啃咬傳染,再以鋪天蓋地的數量淹沒人類,文明覆滅之際,英雄或孤注一擲拯救蒼生,或於絕境苟且偷生。這個模式觀眾都很熟悉。
殭屍很少受到嚴肅作品的青睞(「哲學殭屍」除外)。跟殭屍最般配的,不是甜鹹爆米花,就是電玩裡瘋狂點擊的滑鼠。與其他流行文化衍生的存在一樣,殭屍「僅供娛樂」。
然而,恰是被這樣定位的存在,有時候反倒成了最佳素材,好探索寫作的可能性。
寫殭屍的短篇小說,我讀過三篇:游朝凱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千先蘭的〈無名之軀〉、趙禮恩的〈雞尾酒,愛情,喪屍〉。
三者都利用了殭屍的一些共同特徵:爆頭才算殺死、追著人撕咬、沒辦法溝通。但三者也各自寫出了特色。
〈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如其名,藉殭屍在電玩中不斷被爆頭的形象,讓人注意到這種扁平的生命形態,或許也藏著內心黑洞。而殭屍常被排除在心理範疇之外。本文的詮釋路徑很多,比方說,殭屍作為他者的影射,驚醒人類將其他族群本質化的危險。
〈無名之軀〉是三篇裡面最厚重的。若說以殭屍為題的作品能將天平往輕盈的方向傾斜一些,那本篇顯然更偏重「重」的意義面。壓抑的寫作策略滲透了《無名之境》的每一篇,讀起來多少悶悶的。在〈無名之軀〉中,藉殭屍的肆虐,我讀到了村子之閉塞對人造成的扭曲,也被最終救贖所感動。然而既然選擇了殭屍,我期待能更輕盈一些,這種期待的落差,導致我缺乏心思進一步深挖文本。
〈雞尾酒,愛情,喪屍〉則說了一個家庭故事:父親某日歸來變成了殭屍,卻依舊維持日常作息,繼續吃飯睡覺上班。最顯著的切入點即在此,父親之不變,揭露了父親日常的殭屍化。若父親只是殭屍般地活著,那他是否長期處於生與死的疊加態,殭屍不過將疊加態具象化,直至塌縮?本篇也讓我想起《變形記》,一個成員的變形,給勻速前行的家庭列車增添了加速度,往脫軌的結局狂奔而去。
藉電玩、小鎮或家庭等舞台,「殭屍」跳脫了扁平,立起一面探討人類社會的鏡子,豐富了殭屍的寫作邏輯。在這些作品裡,殭屍並不是老套劇本裡的龍套。相反,殭屍被請到舞台中央,以「爆頭」、「無法溝通」、「撕咬」跟其他人物糾纏,擴充了敘事邊界。
《雞尾酒,愛情,喪屍》是我本日的推薦書籍,但我不會談太多。本書除了同名短篇之外,其他三則短篇分別寫了水鬼、魚刺和時空穿越。光從素材就不難看出,這是一本典型的「怪小說」。它試圖在趣味和嚴肅中達到平衡,而這個平衡正中我紅心。
我並非一見鍾情。實際上,在閱讀前兩篇時,我沒有推薦的打算。〈邀請〉和〈濕地之戀〉的情節好猜,驚喜不足。相對的,〈雞尾酒,愛情,喪屍〉和〈交疊的刀,刀〉一波三折,欲罷不能。由此可見,我還是一個趣味為重的讀者。
〈交疊的刀,刀〉講述了兩則故事,兩個主角在無可挽回的悲劇面前,被神眷顧,得到三次改變人生的機會。敏銳的讀者馬上察覺到,既然給了三次,一次肯定無法解決嘛,三次可能也無法解決。哦,所以是命定論囉?我不多說,希望讀者能享受逐漸搭建兩個故事間的橋樑的樂趣。我只有一個小疑慮,不影響故事趣味,但因涉及重大劇透,放到下面括號內,沒讀過的讀者就跳過吧。
(在本篇,兒子實際上穿越了兩種不同性質的時空,一種是有自己存在的時空,一種是自己出生前的時空。前者,兒子跟過去的自身疊合,仿若靈魂附體;後者,他是憑空多出來的一個人。兩種時空下,兒子的存在並不是同質的,不遵循相同邏輯,這點在小說裡沒有得到說明。)
讀《雞尾酒,愛情,喪屍》就像在提醒自己,我們不一定要苦大仇深,才能坐下來好好談論人生。用流行文化講一個既有趣又嚴肅的故事,從類型中取經,也不失為一條捕捉時代精神的捷徑。
寫於2025.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