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之外的戲劇,告解之門的開啟
米洛斯.福曼在《莫札特傳》(Amadeus, 1984)中,以「老年薩列里的自白」為敘事框架:黑夜中的一次失敗自戕、療養院裡的告解與回憶,由此打開全片的審判之門。這樣的敘事策略尤為關鍵:觀眾所見所聞,皆經由薩列里的主觀的回顧與語義的加權。
他刻意採取「不可靠敘事者」的視角,使影片不囿於音樂史的平鋪直敘,而成為一齣關於「天賦不均」與「信仰困境」的戲劇化審問——既是音樂史邊緣的傳記,亦是直探人心深處的法庭劇。因此,觀眾被牽引至一種兩難處境:當藝術揭示神聖之光,同時也照見人性的陰影時,我們究竟如何辨認真相與虛構的界線?此即本片高明的起點。
莫札特與薩列里的四重對照
若以音樂對位法觀之,兩人的張力至少展開於四層:
(一)審美層面:莫札特的音樂近乎「不經意的完美」——旋律如泉湧,和聲轉調宛若天啟;薩列里則工整端正,長於規訓的宮廷語法。前者之輕盈,恰映照後者之沈重。薩列里初讀譜時既敬且懼,驚嘆「仿佛天使在紙上寫字」——此驚豔,亦是嫉妒的開端。
(二)職業層面:宮廷體制給薩列里「次序與規則」的安全感;莫札特則以獨立創作挑戰贊助與權力的邊界。當藝術既受庇蔭又受限縮,「體制—天才」的矛盾,遂成音樂史反覆書寫的母題。
(三)宗教層面:薩列里自幼與上帝「立約」,以貞潔與勤勉換取音樂恩賜,其信仰姿態偏於交易式的功德觀;莫札特卻如「受召而不自知」的器皿,粗獷笑聲與神性樂思並置——怪誕而純真。薩列里將「天才=上帝偏愛」的公式內化為嫉恨理由,遂使敬虔轉為控訴。
(四)倫理層面:薩列里的惡,並不見於血腥迫害,而表現在「消極阻撓」與「無聲誣構」——他試圖藉體制縫隙讓莫札特失去聲量。此種毀壞,文明而隱蔽,越文雅越可怖。莫札特則常在天真與不節制間拉扯,才華與稚氣共構其悲劇性格。二人互為鏡像:一人被恩賜拖行,一人被嫉妒吞噬。
天賦與努力的神學意涵
《聖經》有言:「你有什麼不是領受的呢?」(林前4:7)又言:「各人照所得的恩賜彼此服事」(彼前4:10)。其神學義理有三:
其一,恩賜本質乃「領受」而非「獲取」。薩列里的痛苦,源於將恩賜視為功績回報,遂在比較中失卻平安。恩典語法與功德語法,在此激烈交鋒。
其二,呼召(calling)使才華具備普遍善性的向度。莫札特的音樂雖夾雜世俗嬉鬧,但其內在秩序與明澈,終導向聆聽者的超越經驗——這是「美」的公共性,也是才華作為「託付」的神學意涵。
其三,嫉妒乃屬靈敗壞的催化劑。雅各書指陳:「在何處有嫉妒紛爭,就在何處有擾亂和各樣的壞事」(雅3:16);箴言亦言:「嫉妒使骨朽爛」(箴14:30)。薩列里自稱「平庸者的主保」,實則以譏誚迴避自省。他不願承認恩賜主權屬於上帝,遂以毀損他者來稀釋自我羞辱。
由此觀之,「天賦與努力」的神學答案,既非否定努力,亦非神化天賦,而是回到管家職分:凡恩賜,皆為愛而用;凡努力,皆為愛而行。當比較撤去,服事得立,心靈方得安寧。
福曼如何將音樂轉化為戲劇張力
福曼不以音樂作陪襯,而以之為敘事引擎,主要手法有三:
(一)視聽對位(audiovisual counterpoint):粗俗笑聲與神聖樂思的並置,形成「性格—旋律」張力;宮廷繁麗陳設與樂曲內在秩序互為鏡面,幽默與莊嚴並行,產生「聽覺的反諷」。
(二)作曲場景的「口述—成譜」魔法:在《安魂曲》口述與代筆場景中,節拍被剪輯成句法:莫札特以呼吸斷句,薩列里以抄寫斷行;節律即敘事,音型即情緒。樂譜於鏡頭下由點線面轉為和聲建築,觀眾彷彿被邀入作曲家的意識流。
(三)光線與運鏡的「聖像化」:燭火、側逆光與近鏡,使樂稿如聖像般被供奉;當音樂漸次飽滿,鏡頭亦由碎片走向長鏡,與和聲堆疊相生相長。此影像神學,乃以美學宣告:藝術可成超越經驗的容器。
因此,在福曼調度中,音樂不是「關於」戲劇,而是「成為」戲劇;旋律自身化作情節推進的槓桿,使人物命運在和聲進行中被「和聲化」。
藝術真實與史實的邊界
眾所周知,電影作為戲劇文本,對歷史中的薩列里有高度虛構。然虛構非為貶抑史實,而是建立另一層「藝術真實」:它逼使觀眾直面亙古的倫理命題——當他者之美使我自慚時,我究竟選擇以敬拜回應,抑或以摧毀抵抗?
觀影的正確姿態,是雙重閱讀:一方面承認戲劇對「嫉妒的精神病理」有驚人洞察;另一方面,也不將戲劇化的薩列里視為歷史全貌。此種自我校準,既尊重史實,亦維護藝術在倫理議題上的穿透力。
聖愚與凡人的互照
莫札特:聖愚的悖論。他之「愚」,在不合禮法;他之「聖」,在對音樂的單純降服。天才的代價,是生活節制與社會規範的失衡;其樂思越明亮,他的軀體越沉疴。此種「光與軀殼的背離」,使其悲劇更具神學深度。
薩列里:凡人的尊嚴與墮落。他代表多數人的位置:有禮節、懂規則、肯努力;然而,他在比較中逐步讓敬虔滑落為怨懟。其尊嚴在於能辨識偉大,其墮落在於無法在他人偉大面前仍敬拜上帝。
康絲坦絲與宮廷人物:恩典的側光。康絲坦絲的樸直,偶爾成為恩典的載體;皇帝與樂官的「太多音符」滑稽言語,則映照制度對天才的鈍感。諸角色如和聲音——或襯或逆,皆加厚主題。
在才華差距中活出召命
此片尤適合作為當代學院、教會與職場的靈魂鏡子:
(一)以普遍美善重置評價座標:恩賜之大,不為自我炫示,而為群體得益。若群體以「服事果效」而非「個體光環」為尺度,嫉妒便無所附麗。
(二)以同行取代競逐:薩列里的代筆,若非操控而是合作,或可化為「職分互補」。才華差距,本可由師友之道轉為美化。
(三)以呼召而非名聲衡量成敗:呼召關乎忠誠非排名。《馬太福音》所言「忠心的善僕」之讚(太25章),從不以天賦多寡而定,而以是否忠誠管理而判。
(四)操練反嫉妒:為他人成功獻上祝禱;在公共場合有意識地肯認對手;將「比較衝動」轉化為「學習衝動」。這些簡樸之舉,正是醫治「骨中朽爛」的方劑。
(五)苦難再詮釋:莫札特臨終的創作高峰提醒我們:軀體軟弱未必廢止呼召,反而使恩典更顯為恩典(參林後12:9)。
在譏誚與赦免之間(代結論)
影片結尾,薩列里自封為「平庸者的主保」,在輪椅上向眾人「頒赦」。此黑色幽默揭穿他終究未獲自由——他未向上帝求赦,卻僭妄地向庸常者行使赦罪權。然真正的福音次序恰與之相反:唯有先被赦免,方能赦免;唯有先被愛,方能不嫉妒。
《莫札特傳》因此不僅是一部「天才傳奇」,更是一則關於恩典與比較、呼召與功德、敬拜與怨懟的現代寓言。其最動人之處,不在給出答案,而在逼問:當他人的光芒照得你睜不開眼時,你選擇躲進怨懟的陰影,抑或學習在真光中低頭?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海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莫札特傳》(Amadeus, 1984)電影截圖(李建崑攝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