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九年二月初一
王府的門終於打開
重兵撤去,陽光灑進冷清的院落西市口,寒風刺骨。
人潮推擠,叫賣聲與議論聲此起彼伏。
木樁立起,刑刀落下,鮮血濺入雪泥。
鄭方行的人頭滾落,停在眾目睽睽之下。
賀知棠就站在人群後,兜帽壓低,神情卻出奇地安靜。
他沒有哭,也沒有吼,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
只是目光一瞬不瞬,死死盯著那顆滾落的頭顱。
他喉嚨發緊,卻沒有聲音流出來。
男人的自尊逼得他連眼淚都不許掉。
因為他明白,這是鄭方行留給他的最後體面——
他要活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才算沒辜負。
***
不久,太子召見。
御座之下,知棠懶洋洋抱拳,神情帶笑。
太子凝視他許久,語氣帶著溫和卻藏著警告
「皇弟,陸昭說你才華不該浪費。去皇家牧場吧,那裡需要你。」
知棠神情不變,笑意甚至更燦爛了些: 「殿下吩咐,自當領命。」
他低頭應聲,語氣輕快得像是被賞了什麼好差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刻開始,他不再是「風王」,只是一頭被放逐的孤狼。
他不會承認是自己害了老鄭
因為那樣等於承認自己
「不夠聰明」
「被算計」
「連副官都保不住」
寧可相信——是陸昭算計的
是別人動了腦子,而不是自己害了人
他寧可去恨,去嘴賤,也不想承認自己無能
知棠從御書房走出來。
長廊朱牆鮮紅,簷角掛著新歲的彩燈,遠處還能聽見宮人嬉笑。
陽光正盛,春意漸暖,可他腳下卻像踩著冰,冷得麻木。
他抬頭看了一眼湛藍的天,眼裡沒有光,只剩下一片空。
下一瞬,他卻扯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笑容,將所有陰影壓進心底。
神色懶散,仿佛只是剛從酒宴裡出來一般。
趙湘岸迎面而來,眼神裡帶著譏諷,語氣冷冷
「王爺這兩年也算辛苦了,好在只是被奸人所利用,倒不至於真要負責。」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殿下仁厚,還給了王爺一條明路,實乃萬幸啊。」
知棠抬眼,嘴角勾起一抹吊兒郎當的笑
「本王這兩年倒是混得挺自在的,當魁儡還挺舒服的呢。」
語氣輕巧,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挑釁。
旁人只當他真是個混世痞王。
那笑容明晃晃,卻是壓住傷口的最後一層皮
轉身走遠,身影被春日的長廊吞沒。
***
太子賀知明端坐上首,案前軍報堆疊如山。
兵部尚書趙湘岸拱手,聲音洪亮卻帶著不容置疑:
「殿下,西北戰事雖捷,但糧草消耗龐大,戶部未能及時撥款。」
「老臣以為,宜先穩固防線,勿急於進取。」
戶部尚書隨即點頭附和:
「邊關軍餉拖延,百姓苦不堪言。殿下若不下令節制,恐傷民心。」
賀知明手指緊扣茶盞,袖口掩去眼底的冷意。
他聽著這些老臣你一句、我一句,表面全是「為國為民」,實則各自打算。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淡淡:
「孤記下了。」
話落,滿殿一片寂靜。
可在袖影遮掩下,他掌心已被茶盞燙得發紅,卻絲毫不曾鬆手。
***
御書房夜深,燭影搖曳。
太子賀知明靜坐案後,眼神冷冷落在那一疊軍報上。
「為何……這場戰爭總是打不完?」
他低聲自語,像是問天,又像在問自己。
他的父親,靖淵帝不是仁君,而是極度理性、極度自私的軍師型帝王。
與他的伯父永晏帝不同——永晏帝有武力,以戰功服眾,父皇卻只能倚靠權謀。
靖淵帝喜歡研究,擅長醫理、痴迷生命奧秘
為了煉丹,靖淵帝需要蓮族當實驗品。
為了掩護這荒唐的需求,他必須讓邊境長期不安——戰火不能停。
而要維繫戰局,他就必須把棋盤交給能「算賬」的老臣。
那個人,便是趙湘岸。
夜衛司的邊符,被派去敵國臥底九年,早已成為「半個業國人」,比誰都清楚雙方利益。
他看透了靖淵帝的算盤,也看穿了趙湘岸「延戰術」的真意。
於是選擇與之合作,用「捧殺」的方式,把知棠推上火爐。
——戰爭不是打不贏,而是有人故意不讓結束。
知棠拼死奮戰,只是被推上去當火種。 既是戰功的旗幟,也是必然要被燒掉的犧牲。
賀知明冷笑,聲音壓得極低
「孤自小是父皇口中的『明君之器』,如今倒成了元老們的棋子。」
他伸手在案上,指尖一筆一劃,寫下「統領」二字。
燭光搖晃,映得他神色陰沉。
「......監國是風光?」他語氣淡漠,帶著自嘲「其實只是一張賬簿。日日算,算到連兄弟,都成了數字。」
案前靜默許久,他忽然抬眼,盯著杵在一旁的陸昭。
「陸昭,孤……毒害父親,又圈禁堂弟。」
知明微微一笑,那笑意卻冷得刺骨
「早就不是仁君了吧?」
陸昭沉聲道:「不,殿下一直以來都為大局著想。」
「大局?」知明的笑意更深,眼底卻是森冷
「是嗎?」
他手指輕輕敲著桌案,聲音低緩
卻帶著一股逼人的壓迫
「你想坐上這個位置嗎?我知道你的身世,無權無勢,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如今,有人威脅到我的地位了。天下太平,朝局穩定,沒人想破壞這份和諧……」
「但孤,不會讓人把我拉下來。」
他眼神一轉,冷冷落到陸昭身上。
「你,也不會希望吧?」
燭焰「啪」地一響,室內氣息驟冷。
賀知明壓低聲音,語調緩慢卻清晰
「自從孤監國以來,手早就不乾淨了。」
「父皇沉迷煉丹,不是昏庸,而是——孤與你,親手下的藥。」
陸昭沒有出聲。
太子笑了,溫和卻殘酷
「有人知道,我們在煉丹房動的手腳。而那個人——就是你的義父。」
他笑意加深,聲音幾近輕柔: 「不能只有我一個人犧牲吧?」
***
靖淵十九年三月 皇家牧場
王爺騎著馬進入馬廊,神情如常,眼神卻冷得像初霜。
他並未急於發火,只是漫不經心地掃視一圈,目光在帳房角落停住。
那裡有個陌生宮女,蹲在木盆旁,切蘿蔔的手法異常熟練,還自己給蘿蔔畫了臉,切一刀還說一句「阿蒲啊阿蒲,妳就是個好命透明人」。
王爺下馬,走過去,居高臨下問:「妳是誰?」
阿蒲一抬頭,笑得天真無害:「回王爺,奴婢名叫阿蒲,前幾日從東宮調來的!」
東宮?
王爺的笑容沒變,手卻輕輕收緊了馬鞭。
「東宮人,怎麼來牧場這兒切蘿蔔了?」
「奴婢也不知道呀!」阿蒲無辜地攤手
「說是筆跡太糟,但牧場剛好缺人,然後就——嘿嘿,福氣到了!」
王爺點點頭,眼角微挑,笑道:「嗯,福氣確實到了。」
他沒多說一句,轉身離開,背影挺得筆直,風度翩翩。
***
這段日子,賀知棠就安安分分在京城當個閒散王爺。
每日不是進宮刷臉,就是去皇家牧場繞圈圈。
閒來無事,還順手欺負仕途順遂的陸昭,把他乾妹妹硬生生拉到自己書案旁,當個寫字宮女。
日子就這樣無聊地消磨下去。
外傳:無恥之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