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門上風鈴一聲脆響,阿哲走了進來,林見心頭一沉,幾乎沒認出他。那張臉失了血色,疲憊像是用刻刀硬生生刻進去的,唯獨眼底深處,燃燒著狂熱而灼人的光亮,彷彿靈魂剛從煉獄的餘燼中掙扎爬出。
「老天,你這是怎麼了?」林見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跟彤彤……談崩了?」
冰涼的杯壁凝出薄霧。阿哲只是用指尖沿著杯口緩緩畫著圈,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的街景。「不,我聊了。我照著我們上次說的,試著去拆掉那個……她為我而改變的想法。」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那不是很好嗎?」
「好?」阿哲的嘴角扯出一個弧度,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親手把一條生鏽的鐵鍊,換成了一條更精緻的鑽石項鏈,然後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個解放者。」
時間回到兩小時前,午後的陽光正暖。
彤彤正跪在陽台的地墊上,有些笨拙地給一盆新的多肉換盆,泥土沾上了她的鼻尖,像一點淘氣的雀斑。阿哲在心中預演了數遍台詞,深吸一口氣,放輕腳步走過去,用他自以為溫柔的語氣開口。
「彤彤。」他蹲下來,小心地幫她扶住傾斜的花盆,「我常常在這裡看妳。看妳專心致志地跟這些小東西打交道,眼睛裡像有星星在閃。那個為熱愛而努力發光的妳,在我眼裡,比任何人都更有魅力。」
彤彤的動作倏然凝固。她抬起頭,沾著泥土的小臉上寫滿了驚喜。她眼中的光芒,甚至比阿哲剛剛描繪的還要璀璨。
「真的嗎?」
「千真萬確。」阿哲心裡一鬆,感覺自己走對了第一步。他乘勝追擊,「所以,妳根本不用擔心自己是不是笨手笨腳,也不用刻意去改變什麼。妳本身……」
他的話被彤彤輕輕打斷了。她用一種充滿期盼和熱切的眼神望著他,問出了一個阿哲從未預料到的問題:
「阿哲,我懂了!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更努力打理我的花園,讓自己身上的光更亮一些,你就會……更喜歡更能包容我其他地方的笨手笨腳,對嗎?」
空氣,在那一瞬間凍結了。
那句輕柔的「對嗎?」,像一顆裹著糖衣的子彈,無聲擊穿了阿哲。
他僵直地看著彤彤那雙清澈而充滿希望的眼睛,喉嚨像被水泥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他看到自己愛的理論,是如何在她的解讀下,被還原成了一個赤裸裸的交易公式:用我的閃光,買你的包容。
他以為自己是來斬斷鎖鏈的。可笑的是,卻反而淬煉成了她心甘情願戴上的美麗枷鎖。
咖啡館的冷氣,似乎也無法冷卻空氣中的焦灼。
林見聽完,長久地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他不像上次那樣全然贊同,反而眉頭緊鎖。
「阿哲,你先冷靜點,」他謹慎地開口,「你是不是……一下子鑽進了牛角尖?情侶之間,為了對方想成為更好的人,互相鼓勵,這不是很正常嗎?難道非要劃得這麼清楚?」
「正常!?」這兩個字像火星點燃了阿哲。「那不一樣!健康的動機是『我想爬上山頂,而你恰好陪我一同看風景』!但彤彤的解讀是什麼?是『我必須拼命爬上山頂,才能換取與你同行的資格』!她的自我成長,從那一刻起,就淪為了我的附庸,一份換取愛的籌碼!」
他端起冰冷的咖啡,像飲下苦藥般一飲而盡。「我讓她的花園,不再為自己盛開。她會為了讓我喜歡她的笨拙,而去拼命種花。這太可怕了。」
「但你打算怎麼辦?」林見身體前傾,語氣變得嚴肅。
「我錯就錯在那個『因為』上。」阿哲的聲音沉了下來,一字一句,「我不能再說『因為妳努力發光的樣子很美,所以我不在意妳的笨拙。』。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一個交換條件。」
「那你要說什麼?愛沒有理由?」
「不,」阿哲搖頭,「而是我的喜歡,不能建立在她可以改變的特質上。因為一旦建立了,她就會朝著那個方向去努力,用她的光芒,來換取我對她陰影的包容。我不想這樣。」
「那你這不是因噎廢食嗎?」林見反駁道,「照你這麼說,你只能去愛她那些無法改變的特質?比如她的眼睛、她的鼻子?這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宿命論。」
林見最後那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阿哲幾乎沸騰的思緒上。他猛地僵住,低頭看著杯中模糊的倒影,眼中的狂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惘。
是啊……那樣的愛,豈不是同樣僵化而殘酷?
時間彷彿靜止了。長久的沉默後,阿哲艱難地理出了一絲頭緒,重新抬起頭。
「你說得對,不是那樣的……不是只能愛無法改變的。」他嘶啞地開口,「我要用行動讓她相信,她的本質是被無條件接納的。而她的光芒,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無需用來交換任何東西。」
阿哲的語氣不再激昂,而是變得堅定而溫和。
「以後,她再笨手笨腳把湯灑出來時,我不會再想著沒關係,反正她種花時很可愛。我只會笑著告訴她:『沒事,妳這個小迷糊。』我對她笨拙的接納,沒有任何前提。」
「以後,她再興高采烈地給我看她新種出的花時,我不會再把它和我對她的包容掛鉤。我只會真誠地讚美她:『妳太棒了,看到妳這麼開心,我也好開心』。我對她光芒的欣賞,也無需兌換任何東西。」
他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
林見看著他,內心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種動容的敬佩。他明白了,阿哲是為自己的愛,選擇了一條更艱難的道路。
咖啡館裡的空氣,隨著阿哲那聲悠長的嘆息而重新鮮活起來。窗外的喧囂似乎也變得柔和,不再刺耳。
阿哲忽然站起身,動作利落,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現在就走?」林見有些意外。
阿哲穿上外套,轉過身,臉上浮現出自進門以來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微笑。那笑容很淡甚至還帶著一絲疲倦,卻像一束光,穿透了他眉宇間聚攏的陰霾。
「嗯,」他說,聲音溫和得彷彿換了一個人。
「我想回家了。」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遠方,彷彿已經看到了家裡的燈火。
「突然有點想念……」他輕聲說,語氣裡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寵溺,「她把湯灑得到處都是的樣子。」

親愛的朋友,阿哲最後那句「突然有點想念……她把湯灑得到處都是的樣子」,是否也觸動了你的內心?
在我在乎的人身上,那個我一直試圖「包容」的小缺點是什麼? 是不是也能成為一個值得「想念」的、獨一無二的可愛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