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嫚
第一幕:重負城市裡,有一條連導航都找不到的巷弄,名叫「一言巷」。巷底,住著一位眼盲的裁縫師,殷師傅。
他的店很小,從不點燈,卻總有一種奇異的光亮。那光,來自掛滿整間店的、一幅巨大無比的、仍在不斷編織中的掛毯。掛毯上,交織著成千上萬種顏色與質地的絲線,有些溫潤如珍珠,有些熾熱如火焰,有些則黯淡如死灰。
殷師傅的工作,不是縫製新衣。而是為那些被「默語」壓得喘不過氣的人們,進行一場靈魂的修補。
這天,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走進了店裡。他叫立仁,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執行長,習慣了發號施令,習慣了用昂貴的腕錶來度量時間。但此刻,他那寬闊的右肩,卻有著一絲不協調的、輕微的塌陷,彷彿扛著什麼看不見的重擔。
「師傅,」立仁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精準而克制,「我來,是想『修』一個東西。」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這裡,痛了整整一年。我看過最好的醫生,做過所有檢查,找不出任何原因。」
殷師傅沒有回答。他那雙灰白色的、沒有焦距的眼睛,轉向了立仁。但他「看」見的,不是立仁那身昂貴的西裝,而是一些旁人無法窺見的東西。
他看見,一條粗如拇指、顏色宛如鐵鏽與乾涸血跡交織的繩索,從立仁的心口深處,纏繞而上,緊緊地、死死地,捆在他的右肩上。那繩索的質地,不是柔軟的絲線,而是粗糙、冰冷的麻繩,上面甚至還凝結著一顆顆,像是淚水又像是悔恨的、細小的鹽晶。
整間店裡,那幅巨大掛毯上的千萬絲線,彷彿都因為這條繩索的沉重,而靜止了流光。

第二幕:絲線
「你這不是病。」殷師傅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像磨了很久的砂紙,「這是你未曾說出口的話。」
立仁愣住了,他那張習慣於掌控一切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茫然。
殷師傅伸出枯瘦的手,隔空,撫過那條粗大的繩索。「這條線,很重啊……」他輕聲說,「裡面,纏繞著太多的『謝謝你』,和太多的『對不起』。」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立仁塵封已久的心門。他高大的身軀,無法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一個沉默寡言、像山一樣的木匠。父親的手,很粗,能打造出最精巧的傢俱,卻從來不懂得如何擁抱自己的兒子。父親的愛,也像他手中的木頭一樣,質樸、堅硬,從不輕易顯露。
立仁從小就活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他努力讀書,拼命創業,就是為了得到父親的一句肯定。但他成功了,父親卻只是點點頭,說一句「還不錯」。
父子之間的對話,永遠是公事公辦。立仁不懂得如何表達感激,父親也不懂得如何流露溫情。那些最柔軟的話,就在這日復一日的沉默中,被錯過了。
直到一年前,父親因為心肌梗塞,突然離世。整理遺物時,立仁才在父親床下,找到一個舊木盒,裡面,裝滿了所有關於他創業的報導,每一篇,都被剪得整整齊齊。
原來,那份沉默的愛,一直都在。
肩痛,就是從那天開始的。那些來不及說的「謝謝你」,和那些為年輕時的爭吵而深感歉疚的「對不起」,像滾雪球一樣,在他心裡越積越重,最終,凝結成了這條,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繩索。
「師傅,求您。」立仁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懇求的語氣,「幫我把它剪掉。無論多少錢,我都願意付。」
第三幕:針
殷師傅緩緩地,搖了搖頭。
「立仁先生,我若剪斷它,你的肩膀,今天就會痊癒。」他說,「但你的心,從此,將會破一個無法彌補的洞。因為這條線,不是你的痛苦,而是你和你父親之間,最後的、也是最珍貴的連結。它是你的愛啊。」
男人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殷師傅轉過身,從一個古老的木匣裡,取出了一件東西。不是他那把能剪斷一切煩惱的銀剪刀。
而是一塊巴掌大的、樸素的白色亞麻布,和一根穿好了深褐色棉線的、最普通的縫衣針。
「言語的重量,無法被暴力剪除。」殷師傅將針和布,遞到立仁面前,「但它,可以被另一種形式的『訴說』,溫柔地釋放。」
立仁看著自己那雙習慣於簽署上億合約、敲擊鍵盤的手,又看了看那根細小的、幾乎快要看不見的針。他猶豫了。
「我……不會。」
「不需要會。」殷師傅說,「你的心,會引導你的手。」
第四幕:織
立仁接過了針和布。
他坐在店裡那張吱嘎作響的木凳上,在那個過於安靜的、只聽得見自己心跳的下午,開始了他人生中,最艱難,也最重要的一場「工作」。
第一針,刺下,笨拙無比。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第一次,教他騎腳踏車,那雙在背後,默默扶著他的、粗糙的大手。
第二針,穿過,線頭打了結。他想起,大學時,為了選自己喜歡的科系,跟父親大吵一架,離家時,看見父親,站在門口,那落寞的背影。
第三針,第四針……
他不再去想針法是否工整,線條是否好看。他只是將所有想說的話,所有的回憶,所有的愛與悔恨,一針一線地,全部,織進了那塊小小的亞麻布裡。
他沒有繡成任何具體的文字或圖案。那只是一些混亂的、交錯的、卻充滿了力量的線條。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落下最後一針時,一滴溫熱的眼淚,滴在了那塊布上,迅速地,暈染開來。他不再壓抑,像個孩子一樣,將臉,深深地埋進了那塊,彷彿還帶著父親身上淡淡木屑香氣的布料裡,嚎啕大哭。
就在那一刻,奇蹟發生了。
他肩上那條沉重無比的、鐵鏽色的繩索,忽然,化為億萬個溫柔的光點,像螢火蟲一樣,緩緩地,全部,融入了他手中那塊,被淚水浸濕的亞-麻布中。
他的右肩,瞬間,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那長達一年的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的、充實的感覺。
立仁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布,摺好,輕輕地,放進了自己西裝胸口的內袋裡。
那份曾經壓垮他的重量,如今,化為了他可以隨時觸摸的、最溫暖的護身符。
他站起身,對著殷師傅,深深地,鞠了一躬。沒有說謝謝,但殷師傅「看」見,一條極其細微、卻溫潤如珍珠的、全新的絲線,從立仁的心口,輕輕地,飄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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