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try Cold_(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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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崩潰,像一場無聲的海嘯,席捲了炭治郎內心的最後一寸陸地,將他那名為「意志」的、小小的王國,徹底淹沒,只留下一片沉寂的、被鹽分侵蝕的荒蕪。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穿透落地窗,如同一柄冰冷的解剖刀,切開了室內的黑暗時,炭治郎睜開了眼睛。那雙赫紅色的眼眸依舊清澈,卻空洞得嚇人,像兩顆被燒盡了所有光和熱的、美麗的玻璃珠,再也映不出任何東西。

他緩慢地、如同一個關節生鏽的提線木偶,從床上坐了起來。他走到浴室,在巨大的鏡子前,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陌生的、蒼白的自己。他抬起手,用一種近乎麻木的、撕開一道與自己無關的傷口般的動作,緩慢而決絕地,將頸側那片曾用來「抗拒」的抑制貼片,撕了下來。

黏膠拉扯著細微的皮膚,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他卻毫無反應。被遮蓋了一整晚的皮膚下,那個屬於富岡義勇的、霸道的臨時標記,清晰地暴露在空氣中。它不再僅僅是一個齒痕,經過一夜的絕望,它彷彿已經徹底滲透了他的血肉,成為一個與他肌膚融為一體的、暗紅色的、象徵著歸屬的刺青。


從那天起,炭治郎似乎放棄了所有抵抗。或者說,他連抵抗的力氣與慾望,都一併失去了。

他默默地、如幽靈般生活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裡。他不再躲著富岡義勇,甚至會在義勇清晨穿上昂貴西裝準備離開時,像個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站在玄關處,為他遞上擦拭乾淨的皮鞋;會在義勇深夜帶著一身寒氣歸來時,為他遞上一杯溫度恰好的溫水。他做著這一切,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既不悲傷,也不順從,只是一種純粹的、被抽離了所有情感的空洞。

他像一隻被掏空了所有內臟、只剩下精美外殼的古董盒子,被擺放在這座博物館般的公寓裡,了無生氣地活著。


起初,富岡義勇對於這種變化,是感到滿意的。

當他第一次在清晨的陽光下,清晰地看到炭治郎頸側那個再無遮掩的標記時,一種屬於Alpha的、領地被確認的、冰冷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當炭治郎不再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躲著他,而是會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時,他認為,這是對方終於認清「命運」的、理所當然的結果。他的「教化」,從邏輯上來看,是成功的。

但這種建立在邏輯之上的滿意,並沒有持續太久。

幾天,一個星期,半個月過去了。他漸漸發現,事情和他預想的完全不同。

他捕獲了那隻讓他失控的鳥兒,將其關進了最安全的籠中,可那隻鳥兒,卻再也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他得到的,不是一個鮮活的、溫暖的、能讓「凜冬之海」都為之融化的伴侶,而是一個精緻的、會呼吸的、卻沒有靈魂的人偶。

那個孩子,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靈魂。


一天晚上,義勇結束了一場枯燥的會議,回到這間比會場更為寂靜的頂層公寓。他看到炭治郎正蜷縮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懷裡抱著一個絲絨抱枕,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城市星河。他的側臉在光影中,蒼白得近乎透明,身體瘦削得彷彿能被風吹走。義勇站在他身後,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曾讓他瘋狂的信息素,雖然不再被抑制,卻也變得……淡薄了。它失去了往日雨後新生的活力與陽光烘烤的暖意,像一株被移植到永夜之地的向日葵,正在慢慢枯萎,散發著悲傷而微弱的、彷彿陳舊木屑般的香氣。

一股陌生的、他從未體驗過的、焦躁的情緒,第一次,在義勇那片冰封的心海中,破冰而出。

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那個在料亭裡,即使身處底層,眼中也燃燒著不屈光芒的少年;是那個即使害怕得渾身發抖,也會為了家人而鼓起勇氣與他對峙的Omega。而不是眼前這個,連呼吸都帶著絕望氣息的、空洞的軀殼。他像一個得到了絕世珍寶的收藏家,卻發現寶石的光芒,正在自己手中,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他第一次意識到,用絕對的力量去碾壓,只能得到臣服的軀體,卻無法得到鮮活的靈魂。對炭治郎來硬的,不行。

於是,這位習慣用邏輯和力量解決一切問題的Alpha,開始用他那處理商業併購案般的縝密思維,笨拙地、不合常理地,考慮起了「軟招數」。這不是源於溫柔,而是源於一種「修復」自己所有物的、冷靜的決策。


這是一場無聲的、單方面的、笨拙的飼養。

他開始不時地帶回一些東西。有一次,是一盒炭治郎故鄉附近一家百年老店出產的、據說味道從未變過的紅豆大福。他沒有親手交給炭治郎,那會打破他飼養野貓般的距離感。他只是在深夜歸來後,將它默默地放在了餐桌最顯眼的位置。第二天清晨,他看到盒子空了,旁邊的垃圾桶裡,有幾個被仔細疊成小方塊的包裝紙——那是那個孩子下意識的、節儉而整齊的習慣。

這是一個微弱的信號:輸入被接收了。

後來,他給炭治郎帶回了一些書。有關於日本傳統木工藝的精裝圖冊,有介紹各種香料植物的百科全書,甚至有一本通過家族權力才找到的、關於「火之神神樂」傳承的孤本考據。他從村田那份詳盡到可怕的報告中得知,這些,都與炭治郎逝去的、他無比敬愛的父親有關。他沒有解釋,只是在炭治郎睡去後,將這些書,悄悄地放在了他房間的書架上。

炭治郎依然沉默。但他待在窗邊發呆的時間,似乎少了一些。義勇偶爾會在深夜路過他房門口時,從那緊閉的門縫裡,看到一絲溫暖的、屬於檯燈的光亮,一直亮到很晚。

食物與書籍,似乎能滋養他的身體與精神,卻無法喚醒他沉睡的靈魂。

義勇知道,他需要一劑猛藥。一個活生生的、能打破這座牢籠死寂的、溫暖的存在。一個……能讓炭治郎不得不去「回應」的生命。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義勇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小小的、透著氣孔的航空箱。

炭治郎像往常一樣,如同一縷幽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玄關。當他看到那個箱子時,空洞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弱的、疑惑的波動。

義勇將箱子放在地上,在炭治郎的注視下,打開了卡扣。

一個毛茸茸的、通體烏黑的小腦袋,怯生生地、帶著對新世界的恐懼,從裡面探了出來。那是一隻只有幾個月大的、斯洛伐克獵犬的幼犬。

義勇看著炭治郎。他看著那個孩子的目光,第一次,從他自己身上,移開了。

他知道,他賭對了。

他從報告中知道,這個心地柔軟得一塌糊塗的孩子,這個連對待一隻小蟲子都會心生憐憫的少年,絕對、絕對抵禦不了任何弱小生命的誘惑與依賴。

那隻小狗,就是他投向炭治郎那片枯寂心湖的、第一顆溫暖的、會跳動的、不講任何邏輯的石子。

那幾聲細細的、帶著奶氣的嗚咽,像一種早已被炭治郎遺忘的、屬於生命的頻率。它穿透了他內心那片由絕望構成的、厚重的白色噪音,如同一根溫熱的羽毛,輕輕地、卻又執拗地,搔刮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他的目光,第一次,從富岡義勇這個絕對的支配者身上,從這個囚禁了他的、華麗的牢籠上移開了。他那如同生鏽齒輪般僵硬的視線,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動,最終,落在了那個從航空箱裡探出頭來的、毛茸茸的、正在微微顫抖的小生命上。

那隻小狗的眼睛濕漉漉的,像兩顆未被世俗污染的、純淨的黑曜石。在那雙眼睛裡,沒有算計,沒有威脅,只有對未知世界的、最純粹的膽怯與依賴。牠似乎感覺到了炭治郎身上那股沒有攻擊性的、沉寂到近乎悲傷的氣息,小心翼翼地、用還帶著濕氣的、冰涼的小鼻子,嗅了嗅空氣,然後又發出了一聲更為細弱的嗚咽。

炭治郎那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內心,被這顆小小的、溫暖的石子,投下了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他原本無力垂落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地蜷縮了一下,彷彿想抓住什麼,卻又不敢。

他有些遲疑。那是一種長期處於被動與絕望後,對於「主動」這個行為本身,所產生的、本能的生疏與膽怯。他緩緩地、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一隻手,那隻手在空氣中微微顫抖著。纖細的手指,指向了那個黑色的小毛球。

然後,他張開了那雙許久未曾好好發出過聲音的、因缺水而顯得乾燥的嘴唇。空氣吸入乾澀的喉嚨,他幾乎用盡全力,才讓聲帶重新震動起來。

「這是……」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一台很久沒有上油的機器,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脆弱的、快要碎裂的質感。這兩個字,是他這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主動提出的、帶有疑問意味的話語。這不是回應,而是「發起」。

義勇一直沉默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反應。他像一個最頂級的獵人,極有耐心地等待著獵物從藏身的洞穴中,探出試探的第一步。在看到炭治郎眼中那絲從空洞轉為疑惑的微光時,他知道,自己那場豪賭般的「決策」,收到了預期的回報。

「我想,牠需要有人陪。」義勇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但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讓聲音中的冰冷感消退,變得更像是一種中性的陳述。他微微聳了聳肩,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不像他會做的動作,沖淡了他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他停頓了一下,深邃的藍色眼眸,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炭治郎因他這句話而微微顫動的、長長的睫毛。然後,他補上了那句真正關鍵的、如同外科手術般精準的話。

「你也是。」


這句話很輕,卻像一道溫和的、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炭治郎內心最柔軟、最孤獨、早已被他自己所遺忘的角落。它不是命令,不是施捨,甚至不是一句安慰,而是一句……帶著某種奇異的、平等的、陳述事實般的體諒。富岡義勇第一次,承認了他的「寂寞」,而不是將其視為一種需要被修正的「故障」。

炭治郎的身體,因為這句話,有了一個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他將眼神猛地從那隻小狗身上,轉回到了義勇的臉上。

就在那一刻,義勇終於再次看見了。

看見了那雙赫紅色的眼眸深處,那捧被他親手熄滅的、溫暖的炭火,在厚厚的、冰冷的灰燼之下,經過無數次的掙扎,終於重新迸發出了一星微弱的、卻真實無比的……光芒。

那光芒裡,有驚訝,有不敢置信,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於「陪伴」這個詞的、近乎絕望的渴望。

「我……」炭治郎的嘴唇顫抖著,他嚥了口唾沫,潤濕了乾澀的喉嚨。他用一種近乎祈求的、帶著無限脆弱與期盼的語氣,問出了那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奢侈到極點的問題,「可以……養嗎?」

這個問句,代表著「意願」的重生。代表著他,第一次在這個牢籠裡,產生了屬於自己的「想要」。他將自己那顆破碎的、好不容易才重新凝聚起一絲希望的心,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這位主宰他一切的男人面前。

「當然。」

義勇回答道。他甚至沒有經過任何思考,那兩個字就如此自然而然地從唇邊溢出,彷彿那才是最正確的答案。而這一次,他那張總是如同冰雕般冷硬的臉上,下頜的線條奇蹟般地柔和了下來。他甚至連自己都未曾意識到,他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不存在的、可以稱之為「溫和」的弧度。

他想,他就是想要看到炭治郎這個樣子。

不是那個空洞的人偶,不是那個絕望的囚徒,而是眼前這個,眼中重新燃起了光,會因為一個弱小的生命而流露出期盼與脆弱的、鮮活的少年。

他看著炭治郎小心翼翼地、彷彿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般地蹲下身,向那隻黑色的小狗,伸出了試探的、還在微微顫抖的手。義勇第一次,在他這座冰冷的、建立在世界之巔的、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牢籠裡,感覺到了一絲……活物的、吵鬧的、卻並不讓人討厭的——溫度。


炭治郎的指尖,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溫暖的渴望,緩緩地、猶豫地,靠近了那團黑色的小毛球。

小狗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溫柔而無害的氣息,不再發出嗚咽。牠用那雙純淨的、倒映著玄關明亮燈光的黑曜石眼睛,好奇地望著眼前這個少年,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濕潤冰涼的小鼻子,湊了上去,輕輕地碰了碰炭治郎的指尖。

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帶著生命濕潤與溫度的觸碰。

就是這一下,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炭治郎心中那層厚厚的、由絕望與麻木構成的冰殼。他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只伸出的手,也因為過度的激動而抖得更厲害了。

小狗似乎將他的顫抖當成了一種邀請,牠更大膽了一些,伸出粉色的、小小的舌頭,輕輕地、溫柔地,舔了一下炭治郎的手指。那觸感,溫暖而粗糙,帶著小狗特有的、純粹的信賴與親近。

就在那一刻,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炭治郎的唇邊溢出。那是一聲壓抑了太久的、帶著濃厚鼻音的、不成形的輕笑,聽起來更像一聲釋然的嘆息。

緊接著,一個脆弱的、卻真實無比的笑容,如同在冰封的荒原上,奇蹟般綻放的第一朵雪絨花,緩慢地、羞澀地,在他的臉上盛開了。

義勇像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看到那個笑容時,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藍色眼眸,微微收縮了一下。他見過炭治郎過去所有的資料照片,上面有著各式各樣燦爛的、溫暖的笑容。但沒有任何一個,像眼前這個,帶著劫後餘生的脆弱與無限珍視,如此輕易地,便攪動了他那片沉寂的心海。

炭治郎小心翼翼地將那隻還在發抖的小狗,從航空箱裡抱了出來。小傢伙似乎找到了安全的港灣,立刻在他懷裡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安頓下來,還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抱著這團溫暖而柔軟的小生命,炭治郎感覺自己那顆早已被掏空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填滿了一角。他抬起頭,望向義勇,那雙重新燃起了光芒的眼眸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個男人的……一絲微弱的感激。

「牠……有名字嗎?」他問道,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比先前流暢了許多。

「沒有。」義勇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只是一隻狗。」

「不能只叫『狗』啊。」炭治郎下意識地反駁道,那語氣,帶著一絲久違的、屬於他自己的溫柔執拗。他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團烏黑的小毛球,牠的毛色,像極了自家爐灶裡,那些能帶來溫暖與光明的、最優質的木炭。那是他名字的來源,是他父親留給他的、溫暖的記憶。

「……叫『小煤球』,好不好?」他用氣音,對著小狗的耳朵輕聲說道。這不僅僅是一個名字,更是一個連結,一個他在這座冰冷的牢籠裡,為自己重新建立的、與過去的溫暖相連的錨點。

小狗似乎聽懂了,歡快地搖了搖小小的尾巴,又舔了舔他的下巴。

義勇看著這一幕,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默許。他第一次,主動允許了另一個不屬於他的意志,在他劃定的領地裡,生根發芽。


這隻名為「小煤球」的幼犬的到來,像一陣突然颳起的大風,徹底打亂了這座頂層公寓那精準到秒的、如同鐘錶般死寂的日常。

原本空曠得能產生回音的空間裡,開始出現了各種屬於生命的、混亂的聲音——幼犬興奮時的吠叫,玩耍時指甲劃過地板的輕微「嗒嗒」聲,打翻水碗時的兵荒馬亂。

而炭治郎,也從一個無聲的、四處飄蕩的幽靈,重新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望著窗外發呆的空殼了。他現在有了明確的「目的」。他會跪在地毯上,用毛巾仔細地為小煤球擦拭弄髒的爪子;他會拿著玩具,笨拙地、卻極有耐心地陪牠玩拋接遊戲;他會用溫柔的、帶著笑意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輕聲呼喚著「小煤球」的名字。

義勇成了一個更為徹底的旁觀者。他會在書房處理公務時,聽到客廳傳來的一人一犬的嬉鬧聲。有一次,他推開門,看到炭治郎正仰躺在地毯上,任由小煤球在他的肚子上撒歡,那個少年發出了自來到這裡之後的、第一聲清朗的、毫不壓抑的笑聲。

那笑聲,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穿透了書房的門縫,準確無誤地,照進了義勇那片幽暗而冰冷的世界裡。那一刻,他手中那份價值數十億的併購合約,似乎都變得有些……無關緊要。

他開始覺得,自己這座過於安靜的房子,似乎……吵鬧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當然,新的生命,也帶來了新的問題。

幼犬需要外出散步。

這是一個繞不開的難題,直接挑戰了義勇定下的那條唯一的、絕對的規矩——「不准離開這裡一步」。


一個星期後的傍晚,炭治郎在餵完小煤球後,為牠套上了小小的項圈和牽引繩。然後,他抱著小狗,走到了玄關處。富岡義勇那時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閱著一份財經雜誌。

炭治郎沒有開口請求,也沒有試圖挑戰。他只是站在那裡,緊緊地抱著懷中那隻渴望出門而有些躁動的小狗,用一種混合著無限期盼與膽怯不安的眼神,望著義勇。

這是一個無聲的、將所有決定權都交出去的詢問。

義勇放下了手中的雜誌。他看著那個站在陰影裡的少年,看著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脆弱的希望之火。他知道,如果他此刻說「不」,那這簇好不容易才復燃的火苗,可能會被再次徹底澆滅。

走廊裡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終,義勇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了自己的外套。

「走吧。」他說道,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炭治郎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他們沒有去樓下的公園,而是乘著專屬電梯,來到了這棟摩天大樓的頂層——一座只為頂層住戶開放的、被玻璃幕牆環繞的空中花園。

夜風帶著高處特有的涼意,吹拂著炭治郎的臉頰。這是他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呼吸到公寓以外的、新鮮的空氣。他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那早已萎縮的肺部,似乎都重新舒張開來。

小煤球一落地,便歡快地在草坪上撒起歡來。炭治郎牽著繩子,跟在牠身後慢慢地走著,步履間帶著一絲久違的輕快。

義勇沒有靠近,只是雙手插在口袋裡,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他看著那一人一犬在草坪上追逐的、小小的身影,看著遠處那片璀璨的、彷彿觸手可及的城市灯火,是如何映照在炭治郎那雙重新變得鮮活的、亮晶晶的眼眸裡。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帶回來的,或許並不僅僅是一隻用來「修復」炭治郎的小狗。

它更像一個不可控的變量,一個讓他不得不親手為自己定下的、冰冷的規則,打開第一道缺口的……開始。

他看著前方那個被夜風吹起柔軟髮絲的少年背影,第一次,有了一種自己也正在被這份溫暖……緩慢馴養的錯覺。


空中花園的夜風格外清朗,帶著高處特有的、不含一絲都市塵埃的涼意。它吹拂著炭治郎的臉頰與髮絲,也似乎吹散了他心中積鬱已久的、一小部分沉悶的陰霾。

這是他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外出」。腳下是真實的、帶著濕潤泥土與青草氣息的柔軟草坪,而非冰冷堅硬、映著他孤獨倒影的大理石;頭頂是廣闊無垠的、點綴著幾顆被城市光暈染得模糊卻依舊存在的疏星的夜幕,而非一成不變的冰冷天花板。遠處城市的喧囂,被隔音玻璃與遙遠的距離過濾,化作一片溫柔而沉默的、如同潮汐般的背景音。

這一切,都讓他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的幸福感,一種近乎偷來的奢侈。

小煤球顯然也為這片小小的自由天地而欣喜若狂。牠在草坪上盡情地撒著歡,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活力,拖著牽引繩東奔西跑,追逐著自己的影子和被風吹起的落葉。炭治郎被牠帶著,臉上也不自覺地掛上了連日來最輕鬆、最真切的笑容,步履間帶著一絲久違的輕快。

就在這時,玩瘋了的小煤球猛地朝一叢繡球花後竄去,炭治郎一時不察,手中的牽引繩在濕滑的草地上脫手而出。

「啊,小煤球!」炭治郎驚呼一聲,連忙彎腰追了上去。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直保持著安全距離的義勇,也以一種與他平素沉穩風格不符的、極其敏捷的速度,朝著牽引繩的方向掠去,他的動作果斷而精準,沒有一絲多餘。

於是,在夜色與園景燈的交織下,兩隻手,一大一小,一隻骨節分明而充滿力量的、戴著昂貴腕錶的手,和一隻纖細溫潤的、還帶著青草濕氣的手,就這樣,同時握住了那根細細的尼龍繩。

義勇的手,不可避免地,覆上了炭治郎的手背。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再次靜止了。

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的、不帶任何強迫與佔有意味的、純粹的意外碰觸。義勇那冰冷的、如同玉石般的肌膚,與炭治郎溫熱的、甚至因為追逐而帶著一絲薄汗的皮膚,緊緊地貼合在一起。炭治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皮膚下那沉穩而強勁的脈搏,以及那份屬於Alpha的、令人心驚的熱度——原來他的冰冷,只是信息素的表象。

炭治郎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血液「轟」的一聲衝上了臉頰。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低下了頭,連耳根都燒了起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義勇比他更快地收回了手。那位總是帶著絕對掌控慾的Alpha,此刻卻像是不小心觸碰到了什麼珍貴的易碎品一般,將手收回,重新插進了口袋裡,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只是彎下腰,撿起了那根牽引繩,遞還給了炭治郎。

「拿好。」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比平時……少了一絲冰冷,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


那晚之後,空中花園的夜間散步,成了一項無聲的、心照不宣的日常。

也成了這座冰冷的頂層公寓裡,一天之中唯一一段,氣氛可以稱之為「平和」的時間。

義勇依舊沉默寡言,像一個盡職的影子。但他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卻在不知不覺中,收斂了許多。有時候,他會從公寓裡帶上來一個銀色的保溫杯,裡面是雅世小姐泡好的、帶著淡淡炒米香氣的熱麥茶。他從不親手遞給炭治郎,只是將它默默地放在花園的長椅上,然後自己走到另一頭的圍欄邊,眺望著遠方的夜景。

這依舊是一種投餵般的、保持著距離的姿態,但炭治郎,卻漸漸地,不再那麼害怕了。他會在小煤球玩累了之後,捧著那杯溫熱的麥茶,坐在長椅上,小口小口地喝著,讓暖意從胃裡擴散到四肢。他會偷偷地、用眼角的餘光,去瞥那個站在遠處的、孤獨而沉默的背影。他發現,富岡義勇並不像他想像中那樣,時刻都在監視著他。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發呆,那雙深藍色的眼眸,空無一物地望著遠方,彷彿他所擁有的這片璀璨星河,也無法填滿他內心的空洞。

那種時候的他,看起來……有些寂寞。


這份脆弱的平和,在一個天氣驟變的夜晚,被意外打破了。

那晚,他們如常來到空中花園。可剛待了十幾分鐘,天空便毫無預兆地飄起了冰冷的秋雨。雨勢來得又急又快,轉眼間便連成了線,在玻璃幕牆上敲打出密集的聲響。

「下雨了!小煤球,快回來!」炭治郎驚呼一聲,連忙抱起在草地上玩耍的小狗,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為牠遮擋風雨。

他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袖T恤,冰冷的雨水瞬間就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肩膀,讓他冷得不住地顫抖。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懷中那隻同樣被淋濕、正可憐地嗚咽著的小狗身上。

就在他準備抱著小狗,跑向電梯口時,一個巨大的、帶著溫度的陰影,籠罩了他。

炭治郎愣愣地抬起頭。

義勇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他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剪裁精良的黑色羊絨大衣,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它披在了炭治郎的肩上。

那件大衣,對於炭治郎而言,實在是太大了。它沉重、寬大,像一張溫暖的羽被,將瑟瑟發抖的他和懷中的小狗,一同密不透風地包裹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浸透了義勇的信息素。

凜冬之海的氣味,瞬間將他整個人都浸透了。

然而,這一次,這股熟悉的、曾讓他無數次感到恐懼與絕望的氣息,卻給了他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它不再是牢籠的氣息,不再是入侵者的氣息。此刻,它混合著羊絨織物溫暖乾燥的觸感,以及義勇殘留的、屬於Alpha的熾熱體溫,像一道最堅固的屏障,為他隔絕了外界所有的風雨與寒冷。雨聲,似乎都被這件大衣所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

那股味道,聞起來……竟然如此的,讓人安心。

「……謝謝。」炭治郎怔怔地、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雨聲吞沒。

義勇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他那寬大的手掌,護在了炭治郎的頭頂,帶著他快步走向了電梯。


回到公寓,雅世小姐早已準備好了乾淨的毛巾。炭治郎手忙腳亂地先為小煤球擦乾了身體,然後才顧得上自己。他脫下那件還帶著義勇體溫的大衣,有些不知所措地抱在懷裡,走到書房門口。

「那個……富岡先生,您的衣服……」


門從裡面被拉開。義勇已經換上了一身乾爽的家居服,他看了一眼炭治郎和他懷中的大衣,語氣平淡地說:「讓雅世處理。」說完,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轉身回到了書桌後,重新變回了那個冷漠的富岡家主。

炭治郎抱著那件昂貴的大衣,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客廳裡,心中一片混亂。

這件衣服,對富岡義勇而言,或許只是一件隨手便可丟棄的物品。

但對於炭治郎來說,上面殘留的,卻是他在這個冰冷的牢籠裡,感受到的第一份、不含任何條件與威脅的、純粹的溫柔。

他抱著衣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沒有將它立刻交給雅世小姐,而是鬼使神差地,將它掛在了自己房間的衣架上。


深夜,他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看著那件掛在黑暗中的、比夜色更深的大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赤著腳,走下了床。

他伸出手,輕輕地觸碰著那柔軟的、還帶著一絲濕氣的羊絨。然後,他閉上眼睛,將臉頰,緩緩地、試探性地,貼了上去。

凜冬之海的氣味,再次將他包裹。這一次,他不再抗拒,而是主動地、仔細地去分辨。那冰冷的基調之下,似乎還藏著更深層次的味道——昂貴墨水的清香,古老紙張的沉靜,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富岡義勇這個人本身的、孤獨的氣息。

他抬起手,撫摸著自己側頸上那個早已癒合的標記,眼神裡,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更深、更濃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讀的——迷惘。

這個男人,是將他囚禁於此的惡魔。

也是在雨夜裡,為他披上大衣的……那個人。

這兩種矛盾的認知,像兩股洶湧的暗流,在他的心海中碰撞,讓他徹底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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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接下來的幾天,炭治郎過著一種近乎詭異的、被圈養的生活。 富岡義勇像一個幽靈。炭治郎很少能見到他實體。他只知道,每天清晨,他還在淺眠中掙扎時,就能感覺到那股凜冽的氣息短暫地靠近,然後離開;而每晚深夜,當他早已回到房間,假裝睡去時,才能聽到玄關處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這座公寓的寂靜所吞噬的開門聲。
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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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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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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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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